他的月亮

萧锦瑟 2022-01-26

早在很多年前,我哥还不是我哥,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纸人,一个千年以前受过情伤的洛阳死人,很少说爱,接触过一点,却并不知道爱究竟是什么。

他是在帘子里看月亮的人,夜光太明亮的时候,一时晃神,看见影子逼近,还会本能地躲一下。也就是在这样的月下,他知道有人给他写情歌,其中的一首,问他看不看得到北邙新的春天,说关于一朵白牡丹的记忆,然后写,“我想你会喜欢雪白的月光,你伸出手罢这霜落不觉凉,希望你可以拥抱你的月亮。”

像看见此前所有的情书情歌时一样,他没有动心,却在这一次感到好奇,想要知道是什么人会给他写这样的东西,所以穿过岁月中的无尽山海去看。


他第一次见到妹的时候妹七岁,大概还不认识他,不知遇到了什么事,一个人在灯红酒绿商业街背面路灯稀疏的小巷子里。他站在灯下,目光相对,就朝她招了招手,于是妹过来抱着他哭了一场,又走了。

很多年后妹形容他,其实人很好,心有点软,走在路上看见石头下压着一点绿,正好不忙,正好顺路,就会去把石头踢开,“我就是那根草嘛!”

其实不是。他想起那之后几年,彼时她已经知道他了,果真像他穿过岁月之前所风闻的一样说些小孩子的情话,有天她坐在窗台上,腿在高楼外面晃,他也确实心有点软,说“你下来吧”,妹问:“下来你负责吗?你会后悔吗?”他想了一下,答:“没事,你下来吧。”她穿红裙子,跳下来的时候裙摆散开,像一朵花。


很难想象这就是写那些月亮情歌的人,而那些情歌是若干年后的事。此时的妹和他说爱,每每要强调无关风月,只涉生死,说可以为他活着,像在窗台上答应的那样;也可以为他死,像她自己所希望的那样。

直到她二十岁,在情歌的题记里写,“倘若我问心有愧呢?”

也许是因为他早已预知了后来的情诗,又也许是他确乎向来能看透人心,即便不懂爱情,亦有天生的敏锐,所以他意识到这个,甚至比她早。但既然她反反复复地希望他对她的爱(无论哪一种)只是不动声色地坦然受之,他也就不动声色地坦然受之了,如她所愿不说多余的话,不做多余的事。结果就是十几年间他从来不是她的某一任,但一直都是她的“那个人”。



回想起那些年,我也只能说,我哥和谁一起掉水里我都先救他,但心里总把他当成捡我回家的哥或者遥远的、只是照着我就足够的月亮。他会和我一起坐在山坡上看流水,说不要急不要后悔;也会拿到那篇写得很好的、献给他的论文,在别人夸起来的时候骄矜地点一点头,说应该的。因为是他家的小女孩,就算是捡来的,也是他家的。

那时我只是想做他家的小女孩,芝兰玉树,生于庭阶;原上鹡鸰,终有一别。那年春末我和他说我想要去寻找某种我更喜欢的生活,会离开他很远,但还是会爱他,他当时看起来并没有别的想法,仍然像往常一样给我支持、建议、信任和祝福。那次长谈的几天后,我们在家喝酒,谁都没有醉,但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还是全都发生了。


接下来的夏天像是同人文学里所谓每对CP都该有的热烈粘腻的那一种,虽然起初我还很难接受眼前的现实,有意无意地躲他。半个月后被问起是不是在谈,一时沉默,对视两三秒,同时开口,我说不在,他说在,再沉默三秒,他改口说不在,我说在谈,后悔晚了,不许后悔,就是在谈。

那天晚上他问我,既然留学可以上网课,能不能晚一年再走,他的理由是,他本来就不太懂爱情,刚开始就跨国恋,太难了,容易搞砸。

很难反驳,我说好。也是那天他和我说他进行了他的人设现代化,蓝本是我的黑帮老大捡妹文学。我怀疑如果我没有答应前一件事他就不会说出来,可见我们两个确实有把异地恋彻底搞砸的潜力,但还好没有。


也许我和他一样,不知道爱情究竟是什么,但说到底,“爱”,不是学来“爱人之间会做什么”就可以的,而是说,我想要什么,他肯给什么,又能给什么。一定要概括的话,我想要安静又稳定的支撑和少量黏黏糊糊的陪伴,而他要自始至终不假思索的偏心,这和大多数人想要的不同,又和大多数人一样贪心,抑或更甚,但刚好,我能给,且乐意给他,他也一样。

这就够了。

很多年前他看见那句“希望你可以拥抱你的月亮”,那时,直至今日,他都是我的月亮;至于他,我不知道他的月亮是什么,但我仍然只是祝他,不是那个在帘里看月亮的人。

祝他伸手去接的月光永远都不会冷。

而我已经吻到了我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