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发

2022-03-16

那一年萧锦瑟十一岁,还不会盘头发,只知道勉强用手理顺,随便固定一下,做事的时候不会太麻烦,就好了。去雪谷的路上,草窝般的脑袋在萧忆情面前晃来晃去,他忍到第三天,想想来日方长,终于忍无可忍,问:“你的头发,要梳一下吗?”

她明明才梳完,爪子般的手指尖上还沾水,又捋一把发尾,愣愣地看他:“啊?”他攥着根梨木簪子,招招手:“过来。”

他当然也没有盘双鬟的本事,只知道束起来,在头顶上立个髻,插上簪子,拉紧发尾,一圈圈绕上去。彼时萧锦瑟发量已多得很,发质却不太好,又硬,真是像杂草,最终他只束上去一半,问她就这样行不行。她还没被别人这样梳过头,心惊肉跳地,僵着脖子,只想怎么还没完,听他问了,哪里会说不行,连连点头,下意识地伸手扒拉两下垂着的部分,再扭头看看他,他自己倒是束的工工整整清清爽爽一个髻。

梳头也是有讲究的,从小没人教过她,但她多少知道一些,这时才想起来,小声地说:“我才十一呢。”萧忆情其实也还没到束发的年纪,论理只是总角,他却并没有经历过那样的阶段,听她这么说,模糊地知道些什么,但显然也不当回事,将她的簪子又扶正了点:“那有什么的。”

于是就这么束着了。后来萧锦瑟也学会像他一样把头发都束上去,为了练武时方便,但她头发真是难梳,手艺也不好,有时候忽然散了,被刀风削掉一把,很快飘散,她也不很在意。练完了回去,看见萧忆情在屋里看书,听见动静,抬眼朝她点下头。他才洗了头发没多久,还看得出是湿的,玉簪松松地挽起来一把,余下的披着,肩上搭着布巾,洇开水渍。她从他背后过,去煎药,生炉子的时候,刚削断的一缕头发从颊侧掉下来,差点被燎到,末端的一截弯弯扭扭的。

回洛阳的时候她已经及笄了,论理是可以嫁人的年纪,但江湖中人,理所应当地不说这个,还是那样草率地束发。冬春多风,全束上去嫌冷,披着又乱,总是麻烦得很。春末萧逝水病故,当时她不在洛阳城,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有意支开的,等到回去复命,才在城门口茶肆的说书人口中听说“年方弱冠的少楼主接手偌大一片家业”。

萧锦瑟停了下来,先想总算是死了,再想那毕竟是他父亲,也是她名义上的,回去该摆怎样的脸色;最后想——她已经知道年岁和发式的关系——年方弱冠,明明还差两年呢,那么是真的加冠了?回楼里一看,白纸灯笼都已经摘下来了,不必她来费事装样子,而他坐在书房里,还是那样,束起一半,披散着,朝她点下头:“回来了,都知道了罢?”她嗯声,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很高兴。

她自己也还是那样,直到和紫陌熟悉起来,坐在风情苑紫夫人房里,紫陌说要教她盘发,拆了那个草率的髻,木簪子塞到她手里说自己收好,一边梳一边感叹:“真是好多啊。”萧锦瑟咬咬下唇,说:“是不是太硬了,还毛糙……”紫陌正拿了两个小盒出来,问她要玫瑰香泽还是牡丹,再说:“硬也好,正时兴高髻呢,硬挺挺立起来才漂亮,不然,软塌塌的。”

趁着她低头左边闻闻右边闻闻的时候,紫陌犹豫着该梳个什么才好:那两位的关系她心里清楚,但楼里多的是不知道的,就算他们看起来谁也没想有意藏着,但太直白总归不好。于是她开口:“梳个双环忘仙髻,如何?京洛小姑娘都喜欢的。”萧锦瑟对此一无所知,连概念也没有,只说好,任由她摆弄。梳完一看,当即皱眉又脸红:“怎么这么高!”紫陌点点她脑袋,说别动,把最后一支金步摇插上去,悠悠地讲:“梳都梳了,你不给楼主看一眼吗?”

她一时没话讲,回去路上只觉得脑袋都不是自己的,进门时把门口的弟子吓了一跳,路上再遇到人也统统不理,一路冲到书房去。萧忆情看她,一愣,又一笑,道:“我说怎么去了这么久。”她抿着唇,解下佩剑,憋出一句“好看吗”。他点头:“好看啊,很适合你。”她还是脸红,过了会儿才说:“好奇怪啊。”这下看也看了,可以拆掉,于是先抬手去拽那个叮当响的步摇,大概她走得太急,又是珠串又是碎头发,缠在一起,她想想毕竟不是自己的东西,再想想插上去之前惊鸿一瞥满目琳琅,遂不敢轻举妄动,去他软榻边坐下,头歪过去:“帮个忙,摘了。”

他说句“真的要拆啊”,倒也没有再劝,伸手解下来,是细金丝编的牡丹,花边一只蝴蝶,蝶翅下缀着玉流苏。她头发上也有淡淡的牡丹香气,萧锦瑟正把发髻散开,在散开的香气里伸手梳到尾,发尾又打了结。她向他摊开手掌:“刀。”他没给,把那只手按下去,捻着发丝将那个结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