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美人膝

2022-08-07

多年前,也是在中元,萧忆情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拜月教,最初只是问听说过没有。萧锦瑟当然听说过,她小时候天天从那个月神龛前边过去,偶尔稍稍信一信,后来才知道没用——但不必说这么多,她只答听过。

他于是同她说自己的家仇,说了,又解释:拜月教在西南根基深厚,信徒颇多,但他们的术法大多很阴毒,“那个月神,也未必就是什么好东西。”他说这话时像在哄小孩,有些拙劣。而彼时的萧锦瑟,虽然的确还是个孩子,但也不是要这样哄的,她犹豫着,说:“可是……历代侍月神女是月神的妻子,那么你也是月神的血脉,你不要把自己也骂进去了。”

他愣了愣:“你还知道这个。”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本不该知道什么侍月神女,但也已经晚了,她答:“偶然听过。”萧忆情笑笑,没再计较。她又说:“我不信那个的。”听来不免欲盖弥彰,他只是嗯了一声。

后来回想,她的出身作了假,他肯定早就知道。当年她从蜀中来洛阳,身上不止一块信物,听雪楼也不是她试图认亲的第一家。那时看见老楼主的态度,以及旁边那个小公子极冷的神色,她猜大概是没指望了。老楼主说滴血认亲,她已在想怎么趁乱逃走,但没有料到脸色最难看的那个人会来泼掉动了手脚的那碗水,更没想到他会做主让她留下来。后来萧忆情解释说是一时心软,可她知道不是,他明明一直都心软。

所以萧锦瑟不信月神,不信任何神,但是信他,只有他真的救过她,那么拜月教是他的仇敌,就也是她的。至于他最初的那点疑虑,以及她胡编乱造的生何处居何所年岁几何,很多年都没人再提。直到拜月教的事情结束以后,第二年的中元,在洛阳,她陪萧忆情放河灯回来,路上听见目连救母的讲唱,回去温了些酒,他忽然说,从来没有过一个心里这样轻松的中元——因此不觉间喝多了,枕在她膝上,忽然问:“锦瑟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能告诉我吗?”这一问来得突兀,她怔了怔:“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萧忆情很认真地仰头望着她,“我查过你,但不知道这个。”如同遥隔多年的一块石头轻轻落地,她抿了抿唇,微微一笑:“我就知道你查过。”他轻轻嗯声,问:“你会生气吗?当年呢?”她摇头:“当年没什么立场生气,现在更不会。倒不是因为别的……你是知道了才会安心的,我明白那种感觉,所以,纵然我自己不好意思同你说,也还是希望你安心。”

“其实我没有细看,”他解释,“知道是假的,也知道你不是来害我,假的也没什么……你还没告诉我,名字是怎么来的,我现在很想知道。”萧锦瑟笑起来:“我自己取的。在洛阳才取的,后来才知道……是我弄巧成拙了。”她是听他说了拜月教的事之后才得知他的名字是他父亲为了纪念亡妻才改的,难怪第一次见面那天脸色那么难看。不过现在也没什么好介意的了,他又问:“还有别的缘故吗?”她想了想:“还真有。那首义山诗有人谱曲,很好听的,又很流行,连我都会唱。”

“我知道那个,你也会唱吗,我想听——”萧忆情抬眼望着她,眼里映着摇曳的烛火的光,补充,“我又不会笑你走调。我真的想听,除了你,又没有别人会给我唱。”她承认这是实话,一首歌犯他们两个人的名讳,听说风情苑的歌女都不唱这个,总不至于还专程跑到别处去找人。她拗不过,叹了口气,回忆着曲调,真的开口唱起来。也不知道这是谁写的曲子,好听,但太难了,她唱着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只是,在这样的夜里,在他面前,她不免唱得很动情: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也是因为动情,到最后一联,就唱不出口了。前面调子太高,这里又太低,她唱不了这个,萧锦瑟心里找好了理由,没有说出来。倒是他,轻轻拍着她的手背,低低地接下去,唱完了。

一时谁也没说话。她低头看他,因他枕着她的腿,从这个角度看他的脸很清楚,只是倒着的,不好分辨神色,她盯着低垂的细密的睫毛出神,不知道怎么想的,似乎是顺理成章地抬手去揉他的太阳穴。萧忆情也有些意外,松松地握住她的手:“你还会这个?”她被这么一拦,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但也没打算收回来,理直气壮地答:“不会,只是有样学样的。”他笑,闭上眼:“那,你重一点……再重点,慢一点。”

揉都揉了,没有不让人享受一下的道理。萧锦瑟调整了轻重,小心翼翼地稳住了节奏,很快视线又盯上他的眼睫毛。她看着看着就发呆,呆着呆着手就停了,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时才发现他好像睡着了。

竟然……她没来得及讶异,刚要认真听他呼吸,萧忆情已蓦地睁开眼:“我睡了多久?”才问完,立即坐了起来,又问:“腿麻不麻?”她摇摇头:“没多久。”说着,抬手指指烛台,自己顺着看过去,才知道也没有她以为的那么短,少说也有一炷香,只是刚才她也走神,没觉得。

她换了个姿势,侧坐着,腿挪出来,一动才发觉真的麻了,看了他一眼,还没开口,他便足够体贴地伸手过来:“我揉揉,放松。”萧锦瑟低眼看着,舔舔嘴唇,其实麻得不严重,很快缓过来了,她这时候想起来刚才未尽的感慨,说:“你这样也能睡着啊。”

他手没停,抬头看着她笑了一下:“是啊,就这样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