鹡鸰在原

2023-06-07

「鹡鸰在原,兄弟急难。」

萧锦瑟是夜里赶回听雪楼的,从侧门闪身进去,第一次回家像做贼。夜行衣好久不穿,有些紧,她急着回去换下,步履匆匆,被紫陌拦下的时候,险些绊了一跤。

“萧姑娘……小心。”

她稳住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摆摆手,问她什么事。她道:“姑娘回来的时候刚好;三楼主赶不回来,公子的意思是不必催了。”这和召她速归的密信里说好的不一样,但既然是萧忆情做的决定,必定有他的道理。萧锦瑟点点头,示意知道,原本还想追问些细节,转念又想,去问萧忆情也是一样,稍稍犹疑,紫陌了然地笑笑:“姑娘快回去吧,公子在书房等。”

于是她上楼,白楼里比往日更静,灯火通明,如同严阵以待。萧忆情在书房里,见了面,萧锦瑟先开口:“吹花小筑叛逃三十四人,应当是高梦非早有安排。我欠考虑了,抱歉。”他摇摇头:“不能怪你,我也一直没想到他真的会叛。处理得怎样了?”她倚在桌边,边打量他神色,边答:“追杀七人,剩下的……高欢在处理。”

言下之意,是剩下的二十七人就算放过,也翻不出什么风浪,追查下去也不过是聊尽人事。此时听雪楼的确顾不上这些,萧忆情嗯了一声,没有追问。萧锦瑟扯了扯领口,忽然说:“我能回去换了吗?”他原本看清了她身上没有带伤,正要说自己的打算,听她这话,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抬手状若无意地拂过她的腰,闷笑了半声:“不必回去了,正巧我担心你要换,带了一件来。”

萧锦瑟没想到是担心她受伤才带的衣服,白了他一眼,也不真的生气,轻飘飘的,只能算娇嗔。她绕到屏风后,边换衣服边听他说:“南楚在蜀中唐门中了相思泪的毒,好在秦婉词和他一起,并无大碍,只是不好再让他们赶路回来。”她啧声:“你让秦婉词去,不就是防着这个,怎么?”

蜀中唐门如今的当家人唐诤与南楚是故交,这次针对唐门的围剿由南楚主持,他或许会对昔日好友手下留情,但事关唐门生死,唐诤势必会用尽全力,倘若他用毒使诈,南楚未必能应付,所以要神农秦氏的秦婉词同行——这些,都是萧忆情考虑过、也同秦婉词交代过的。然而,他没有解释这是意外或失策,看着萧锦瑟走出来,微微一笑,只说:“你回来了就好。”

她皱了皱眉,没有追问,心里却记下一笔,坐到他身边去,下意识地在这张熟悉的软榻上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忽而想起这还是在待敌,又坐直了,随口说:“我回来时,应当没有惊动旁人,高梦非会知道吗?”萧忆情思忖片刻:“未必不能猜到。以他的性格,不会独自前来。外面的事情由红尘与紫陌处理,至于来这白楼的人……”他顿了顿,萧锦瑟顺着话里的意思问:“你担心来的是黄泉,或者碧落?黄泉虽然受他指教,但他性子太偏激,高梦非未必敢用;至于江楚歌——的确是个好帮手。”

“他要靠听雪楼的力量找人,我能给的,高梦非也能给他。”萧忆情拍拍她的手背:“交给你了,不论是谁,格杀勿论。”她挑眉:“我以为你会惜才。你让红尘和紫陌处理其他弟子,她们一个用毒,一个认人,难道不是为了小惩大诫?否则,叫石玉带人杀了便是,何必这么麻烦。”

他笑笑,没有反驳,道:“那是一般弟子,楼中内乱,于他们,也无所谓叛不叛。至于要来这里的人……”他停顿片刻,眼神一刹那冰冷如雪,但很快收敛,侧头看她时,神色已然如常:“你别因为要手下留情,反而伤到自己。还是杀了吧。”

萧锦瑟知道自己的水平,应对江楚歌,能赢,但谈不上碾压,也绝对没有尚未动手先想容情的余地,点头,看他温和神色里未加掩饰的几分倦怠,正要再说什么,远远传来二更的梆子,更声里,窗格咔的一响。

她脸色陡变,拔刀起身,破窗而入的来人并不眼熟,高梦非竟还有外援?萧锦瑟想着,尚未来得及交手,肩膀被萧忆情一推,身体变了个方向,迎上了从门口进来的高梦非。他出手极有分寸,他们又向来默契,此举并不扰乱她的节奏,正巧让她出刀便格住了高梦非的剑。兵刃交击,她听见萧忆情在背后冷冷开口:“风雨自己尚不能立足,也敢来插手听雪楼的事?”

风雨,那个新兴的杀手组织?他们竟能派来比高梦非更难缠的刺客,要萧忆情亲自动手?她心里的疑惑只是一闪,并无余裕细想。萧锦瑟再次挑开近至面门的长剑,欺身向前,朝露刀劈砍而下,几乎砍中高梦非右肩,又被他左手的匕首逼退。她死死盯着对手,见他的目光越过自己肩膀,刹那间也想回头,但旋即收敛心神,斥道:“高梦非,你想往上爬,先问过朝露!”

她提气又攻上前去,交手两招,听见背后极近的地方叮的一声,来不及思索怎么回事,本能地惊出冷汗,便听高梦非冷笑:“萧忆情,你也有今日?”萧锦瑟心里不免又是一惊,手慢了半拍,小臂被剑锋撩过,与此同时,萧忆情在她身后道:“顾好自己。”

听他的声音不像是难以应付或受了伤的样子——这也难怪,不管怎么说,这样的境况下,她才是更让人担心的那个。萧锦瑟嗯声,刀握得更紧。看不到的地方仍有金铁脆响,大概是挡下了什么暗器。对面,高梦非又道:“大哥,你真信她能拦得住我?南楚不回来,是回不来,还是不想?大哥这个位子坐成了孤家寡人,不如换我……”

他没能再说下去,而后是连绵的兵刃交接声。萧锦瑟听他提到南楚,正应了自己之前的猜测,微微一愣,很快便后悔自己放任他这么多话。她咬着牙,冷声喝了一句“你也配”,心里在骂脏话,不管不顾地加快了攻势。高梦非睨着她,冷笑:“大哥还是骗人替你送死的做派,也不怕报应。”

“你闭嘴!”萧锦瑟握紧朝露,在短兵相接间震得虎口发麻,此刻反倒心无杂念,一心只想着把他杀了,连他又断断续续说了几句什么也没顾得上听。此前她还从不曾在高梦非面前用尽全力,这下出其不意,效果尤佳。可是他还在说,仿佛纯粹为了报复,说萧忆情为一己之私,驱人入险,报应不爽,必将众叛亲离——萧锦瑟偶尔辨识出意思,恨得切齿,满心只惦记着让他说不出话。直至二百招上下,那截讨厌的喉管被她割断了,那些话总算都变成了呛咳出的血沫。

萧锦瑟仍旧咬着牙,死死盯着他,片刻后总算脱力,拄着刀喘气。她用力太猛,停下来以后,眼前一阵阵发黑,良久才惊醒似的扭头看,风雨的杀手也已经被解决了,萧忆情看着她,神色复杂。她抹了一把脸上溅的血,问:“你没事吧?”他看起来分明不是没事的样子,还是冲她摆了摆手。

原来他是打算将另一个人留给她“格杀勿论”,那么高梦非本该是他的对手,兴许他还想着要留活口;何况高梦非一向瞧不起她,她虽然占了对方轻敌的便宜,但若非是她,也就不会引出那一番话。萧锦瑟缓过气,站起来,多少有些心虚,正要说些什么,萧忆情道:“叫人进来处理吧……风雨的杀手暗器淬毒,要小心些。”

她一惊,当即接口:“你有没有事?”问完了,也知道没有担心的必要。果然,他摇头,只是看起来还很疲惫。萧锦瑟收了刀,道:“你若心里不好受,便去歇着,这些我会安排。”他也不同她客气,点点头,转身便摁动了密室的机关。

原本是想叫他回卧房歇着的,但首恶虽诛,楼里仍不安定,以他此时的状态,去密室也好。萧锦瑟看着,没说什么,等到暗门闭合,看不出痕迹了,转身出去。楼里已恢复了平静,紫陌在白楼下等着,见她出来,神色一凛,问:“公子呢?”她摇头:“没事,只是累了。”紫陌松了口气,大略说了普通弟子的情况,萧锦瑟听着,点点头:“处理停当以后,派人去书房收拾一下,风雨杀手用毒,要小心;还有高……葬仪就免了,给二楼主安排一口好棺材。”

她又去见了石玉,确认过警戒和防守,再去密室。本来是要和萧忆情汇报一声,再顺便问他安排的,可进了门,密室里没有点灯,她停了片刻,视线适应了昏暗的环境,便看见他神色不善地坐在软榻上,知道她来了也不睁眼,书桌上的东西扔了一地,而夕影竟然随意地甩在桌上。她还从不曾见过萧忆情这个样子,怔了怔:“哥……?是因为高梦非说的那些话?他……”

“我没事,”他打断她,“抱歉,让我静一静……抱歉。”萧锦瑟抿唇:“你不用道歉。我知道了。”她又闪身出去,在书房里愣神片刻,思索高梦非究竟说了些什么,会让他有这样大的反应,却怎么都回想不起来;反倒是看着桌角钉着的一枚毒针,才想起,他临时改了主意,不是因为风雨的杀手如何难以应对,是因为暗器淬毒,他有把握都拦下来,她却不能。

很快紫陌领了人来收拾善后,看她在这里出神,走近了低声提醒:“萧姑娘的伤要不要包扎?”她几乎忘了这一茬,顺从地伸出胳膊,卷起袖管,心思却不在伤口上,道:“等黄泉回来,你交代他一声,楼里的赏罚还是由他做主,不过一切从轻,能放过的便放过吧。还有,碧落人在哪里?”

“在城东。据说泉州幻花宫有他要寻之人的线索,公子将设立分楼、攻下幻花宫之事交给他,他选了一批弟子,试他们的水性。今夜这些人都没有出现,应当……”紫陌正要为这位高梦非的直系下属分辩几句,萧锦瑟摇摇头,打断她的话:“我不是疑他。楼里人手不够,我去问他能不能迟几日再走。”她站起来,屈伸一下胳膊,正要往外走,紫陌忍不住叫住她:“萧姑娘,公子他……”

萧锦瑟说无事,她本来没有怀疑的理由,可是倘若一切正常,萧忆情一定不会放任萧锦瑟带着尚在流血的几道伤口处理这些。事出反常,由不得她不问。萧锦瑟顿住脚步,轻轻噢一声,思索片刻,才道:“结义兄弟叛变,楼主心里难过,近来不能理事——就这么说吧,是事实,不必刻意瞒着……也不要宣扬,有人打探,用这个说法就是了。对了,高梦非是我杀的。”

她说完便出门,去找碧落。原以为要费一番口舌,没想到他答应得干脆,也没多问楼里的情形,只在回去的路上闲聊般和她说:“曾经二楼主和我说起,萧姑娘的实力不如他。”萧锦瑟挑眉,心道,倘若你信了,今日的事兴许还简单些,但这话不好说出来,她只是克制地答:“险胜。”

还好她请了碧落回来——风雨派来介入这场内乱的杀手果然不止一人,也不知道这个才崭露头角的杀手组织动的什么心思,是否真想拿听雪楼充作扬名立万的垫脚石,竟然不计代价似的,趁着守备空虚,发起一轮又一轮的刺杀。萧锦瑟虽有心理准备,却也没想到是这样,才到第二日,便有些撑不住。随口同紫陌抱怨了几句,紫陌还有些讶异:“姑娘放出那个消息,原来不是诱敌?”

她顿了顿,觉得还是不必将萧忆情颓丧到不肯理人、甚至拿不起刀的事情说出来,不置可否,生硬地转移话题:“南楚什么时候回来——他怎么还不回来?”紫陌迟疑片刻,答:“神农秦氏和高梦非有协议,会置身事外。这件事,公子是知道的。”

“他知道?让秦婉词跟南楚同去之前就知道?所以……”萧锦瑟一愣,“所以他知道秦婉词不会回来,也不会让南楚回来?”见紫陌点头,她又顿了顿,冷笑一声,语调里透着阴阳怪气,道:“行吧……行吧!”

他是出于为人兄长的爱护,不想将南楚牵扯进来,抑或是根本不敢看南楚一旦牵扯进来会作何选择,萧锦瑟不想追究。只是念及高梦非当日说的什么孤家寡人、众叛亲离,她心里又是气又是疼,想来想去都觉得气闷,索性不管他。何况她也的确腾不出时间来管,听雪楼主伤心难抑的消息渐渐发酵,在江湖上激起涌动的暗流,以至于除却风雨派来的杀手,还有各方势力的窥视试探。萧锦瑟几乎是昼夜不息地在白楼等刺杀,好不容易被石玉劝去休息,下意识便往密室走,推开门,忽然想:这时候倒不知他这个兄长是怎么当的了!

她心里还是有气,可是看见萧忆情,火也发不出来,甚至想耐着性子和他说,高梦非纯属放屁,一切本不是他的错。然而她实在太困,没有字斟句酌安慰人的闲心,径直到软榻上坐下,一扫他面前,愣了愣,想也不想,问:“谁给你送的饭?”

萧忆情也是一愣,神情古怪:“原来萧姑娘是打算饿死我?”她确实彻头彻尾地忘了还有这事,此时却也没心情跟他说笑话,摆摆手,翻身上榻躺下:“随便你。我睡一会儿。”

她睡前最后一个念头还惦记着,夕影仍在桌上,可见他虽然精神好到能说笑,却还是没缓过来,那么她最好别睡死——想归想,在萧忆情身边睡觉的感觉太安心,已经成为深入骨髓的本能,她又的确太困,几乎是一合眼,便没了知觉,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蓦然坐起,心惊肉跳地握紧了袖中的刀柄,良久才平复,按住了在她肩膀上轻拍的手,长舒一口气:“我没事。”

萧忆情劝:“你没睡多久,再躺一会儿吧。”她摇摇头,此时勉强有心力安慰他:“我没事,倒是你……你别把高梦非的话当回事。”他顿了顿:“嗯……我知道,我只是……抱歉。”萧锦瑟抬手,轻轻抱了他一会儿,叹气:“别道歉了。难受就歇着,不用管别的。”她不想在这里多耽,站起来,往外走,忽然顿住,扭头又看看桌面:

倘若没有记错的话,她睡着之前,夕影不在这个位置,此时的角度更趁手,他只要想握,一伸手便能握住。她忽然心情很好,弯了弯嘴角:“萧忆情,还有人记得给你送饭,你离众叛亲离远着呢。”

萧锦瑟从密室出去,天光仍亮,原来是真的没睡太久。她回到白楼高处的议事厅,玉座前有九级台阶,固然站在上面的气势大不相同,但她此时已没有这个虚张声势的力气,坐在台阶下,拄着刀。傍晚,夕阳余晖里,有个人影在门外闪过。朝露铮然出鞘,下一刹那,逆着光,她认出了来人,眯着眼,笑了笑,又坐回去:“我还以为是风雨的人来早了,正好,你和我一起等吧。”

萧忆情走进来,不太讲究地坐在她身边。萧锦瑟什么也没问,本来没指望他这就能恢复如常,但他肯带着刀出来,总归是好的。不过这一回,萧忆情没让她失望,再有人冲进来时,他比她先出手,干脆利落,一刀毙命。

夕照已经淡了,她得以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知道是没事了,长长地呼气,不由自主地爆发出一声冷笑:“可算是肯出来了,你再不来,我几乎要以为高梦非才是你亲手领进门的亲兄弟,我倒是那个大街上随便找人结拜捡来的。”

萧忆情苦笑了一下,先说抱歉,又说辛苦,接着问:“晚饭还没吃吧?”她原本还憋着一口气,散了,笑出声,同他一起下楼,路上遇见楼中的弟子,人人行礼时,看起来都是高兴的。

他这时才问她是什么打算,萧锦瑟愣了愣,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不禁翻个白眼:“都是事实,还不让说了?”他却很执着,道:“那也是有理由的。”她偏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叹口气:“的确是事实,你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会受伤、会难过的人,何必藏着不让人看见。高处不胜寒,若他们只是怕你,我会担心。”

良久,萧忆情叹了口气:“其实我这些天不是在想高梦非……那日风雨的杀手是冲你来的,我拦他的暗器,便想,倘若不够果断,是你来应对他,那么没有把握用刀挡下的,你会不会自己来挡——高梦非说我驱人送死,倒也没错。我想到坐在这个位置上,难免要你为我送死,便宁可不做这个听雪楼主,也就不想拿刀。”

你做得已经很好了,你足够果断,早在挡下暗器之前,就决定了让我去杀高梦非。萧锦瑟没说出口,知道他既然肯拿着刀走出来,便是想明白了这些,只问:“后来呢,怎么想通的?”他笑了笑,上下打量她几眼,说:“你抱我的时候。”

她顺着目光低头一看,自己身上是那件夜行衣,黑色,耐脏,浸透了血也不太看得出来,但……贴得那么近,他一定是闻到了。萧锦瑟脸色一变,道:“回去就换。”他仍是笑,和她想的不是一回事,轻轻地说:“瘦了。”



飞机上写的,又累又困,沉浸式体验(。)但很神奇,虽然我写得神魂出窍但这里居然每个伏笔都圆上了,甚至首尾呼应,胖了,又瘦了。

题目是《小雅·棠棣》,鹡鸰在原兄弟急难,大概是说这种鸟困在危险的地方,它的兄弟会赶来帮助;这首诗里还有兄弟阋于墙,也还有琴瑟好合,不会背了但我就是那个意思,兄弟如衣服,建议是扔了好,捡到床上的妹妹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