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绩

2023-11-27

那日午后听雪楼来了不速之客,来人十五六岁年纪,佩剑,穿的男装,但未刻意改扮。她开口,犹带江南口音,说要见萧姑娘。萧锦瑟听了通传,猜不出对方来历,虽说因其乡音提起三分警觉,但她在自己家里,付得起好奇的代价,便有恃无恐地去见。

当时萧忆情在议事厅里,萧锦瑟也没想着告诉他一声;后来石玉进去,悄声通报萧姑娘同金陵花家小姐比武,他听了,也觉得有些稀奇:“比武?”石玉点头,复述花小姐的原话:“点到为止。”他不知想到什么,笑了一下:“叫人看着,若点到为止,就不必管。”

霓裳剑法空灵诡谲,不是萧锦瑟擅长应对的;不过花家弃武从文近两年,花如思才在京中立足,没有理由同听雪楼翻脸,想来并无危险。他没有多想,直到议事结束了,出来看见石玉等在不远处,问:“输了?”

输了。岚雪阁才刚刚理出一份花家十二小姐花如水的资料,正巧送来给他过目,那是花如思的嫡妹,和他一起来的京城,不爱交际,在家习武,去年及笄,秋闱后许嫁武举状元,婚期就在下月;至于剑法如何,此前不知,此后便要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譬如“某年月日,霓裳剑大败朝露刀”。

花如水来这一趟,除比武之外并无二话,比完了,萧锦瑟认了输,她说声承让,也就走了。萧忆情立在廊下听过始末,石玉又有些犹豫地补充:“萧姑娘输得……不太好看。”他并不意外,道:“她的刀太莽撞,对上霓裳剑,难免的。她人呢?”

花如水比过就回府了,并无旁的经历,“大败朝露刀”的故事至少此时还没传到茶坊里去;萧锦瑟的去向则没人负责监视,问了一圈,才知道是在吹花小筑的机关阵里。萧忆情在吹花小筑外听说她一直没出来,低头笑笑,瞥见石玉还有些忧心忡忡地跟着,摆摆手:“没事了。我去找她,你回去吧。”

他多少能猜到,石玉忧心,是因为所谓输得“不太好看”,仍是粉饰后的说法。萧锦瑟面皮薄得很,当众在一个方及笄的小姑娘面前输得难看,实在难为她。不过还能有条有理地认输送客,再躲来苦练,想来没有什么大事。

机关阵的房间在走廊深处,眼下日近黄昏,越靠近越觉幽暗陌生,萧忆情无意识地走慢了些。这里他本就少来,虽说那机关阵还是他特意从雪谷带来的——阵法本身大约有些雪谷老人年轻时那个江湖的渊源和传承,不过早就无人在意,雪谷老人将其当作教具,萧忆情少时也在其中走过千百回,讨来给萧锦瑟用,她却不大耐烦。

她一直都失之莽撞,若遇围殴,也不管有没有什么阵法,一概是先硬扛下半圈,解决过另半圈,再转头料理。就算是在机关阵的十二木人中,也往往耐不下一炷香的性子。萧忆情一直拿她没办法,劝过几次,也就罢了,机关阵仍摆在这里,他几乎都忘了,没想到萧锦瑟记得,吃了亏,还知道来恶补短板。

然而推开门,微薄光线里一眼扫过去,他才攒出的几分欣慰就消散得干干净净。机关还开着,乍看不见人影,原来萧锦瑟躺在地上,周围一圈木人已被她砍得缺胳膊断腿,但没全砍,还能动。

她未尝没有查漏补缺的心思,只可惜坚持不久,累狠了便忘,还是老样子。最多也就长了半寸心思,用来给自己找个最舒服的落脚点。倘若不提她带着朝露入阵砍了木头机关,此时也勉强算得上破阵,七零八落的机关阵里为她腾出一块空地,等闲无碍,但也非高枕无忧,须臾一杆木枪击中她肩头,她能躲,只是懒得,直到木刀当头劈落,才就地一滚闪开,拧身跃起,啪的一声,又是一段木头落地。

萧忆情在旁边看着,脸色有些冷了,没出声,拨动机关,原本是最快、最复杂的变化,他调低了档位。论理当然是更简单,可是萧锦瑟即便不留心阵法,循环几个时辰,也不免凭着惯性和肌肉记忆熟能生巧地强撑。阵法节奏陡变,她又恰巧抬眼看见来人,心里一慌,狼狈闪过一刀,也还是没调整过来,后背一下挨实了,踉跄着闷哼出声,自知理亏,正要收敛心神应对,阵法忽然停了。

光线已全然暗了,方才还不觉得,萧锦瑟垂眼松了口气,才发现甚至看不清他神色,但想必不会太好。她正要开口,就见门口那个人影动了,却不是向她走来,先去旁边的架子上拿了柄木刀。

不好。萧锦瑟心里一凛,飞快地盘算着如何认错。倘若他们是寻常对招,萧忆情用熟了夕影,不像年少时一样还会控制不住力道伤了她,根本不必多此一举;既然换了木刀,那就是根本没打算收力,打不过,就得挨打。

她几近自虐地折腾了小半天,站着喘气都嫌勉强,哪里敢接他的招,见他过来,下意识就退了半步,退过了,才觉得不对。

刀在手里,为何要退?

站在花如水面前时她就这么想,固然她可以找出理由或借口,名为推脱实为逃避,也记得两年前萧忆情就说过她遇上花家霓裳剑不足三成胜算,但更早之前,他还教她,刀刃向前,刀背藏身,“你手里握的,是百兵之胆”。

她的刀莽撞,不知道退。萧锦瑟在昏暗中站定,深吸气,笑了一下,垫步,向前,双手扣紧刀柄推了出去。她知道赢不了,但既然短兵相接,心中便不想输赢,只是竭尽全力地见招拆招。

然而态度是一回事,能力又是另一回事。她毕竟强弩之末,狼狈得很。何况萧忆情拿了木刀下场,便是有心教训,每每击中她破绽,下手都不算轻。她咬牙没吭声,须臾被木刀上传来的劲力逼出喉头的血气,也忍住了,只顺势仰倒,后背又往地面上砸了一回,而后,像下午琢磨过无数次的一样,一个打挺,跃起合身扑上,趁他来不及变招,刀锋从侧面沿着木刀的刀背,刮削逼近。

这动作他刚刚也见过……萧忆情一时不知该先感慨她窝里横的气势还是狼狈却有效的招式,反应略慢了些,让她一路削近了刀柄,剔下长长一道木条,才一震手腕,将她的刀挑飞了。

朝露当啷落地,萧锦瑟摔坐在地上,手一撑,恰巧按住她的“战利品”,顺手举起来眯着眼看:粗细匀称,线条流畅,可见即便她已力竭,这也是相当漂亮的一刀。萧忆情低头,没看清木条,先对上她亮晶晶的眼睛,看起来相当得意。

原来她折腾得满地狼藉,是酝酿着这样的一刀,不算太惊艳,且还很不成熟,但胜在出人意料……他笑了,伸手拉她,一点头:“不错。”

萧锦瑟喉头还抵着一口血,方才硬是没管,把她打磨良久的那串动作试练出来,至此总算顺过气来,若放在平时,也就自己咽下去罢了;但此时不爽,甚至不愿意偏头,顺着他的力道站起来,扑在他身上,呸一声,全吐在洁白衣襟上。

只是吐血也就罢了,她抬头前,还顺便蹭着衣领擦了擦脸。萧忆情要递帕子的手才刚动作又放下,脱口一个“你”字,后边的话自觉咽了。萧锦瑟却没料想他这么好说话,正准备回嘴,抽了口气,可惜喉头的血都没吐干净,当即咳了个上气不接下气。

萧忆情无奈,一边给她拍背,一边总算在心里将她刚才那一招想明白了。但他自己不愿意演练这种出手前现在地上滚一圈的招式,也不好意思在这时候就跟她说如此这般那般再试一次,只好默默记下,暂且作罢。

待到总算喘匀了气,萧锦瑟只觉得喉咙刺痛,且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欠奉。其实早在他进来之前,她已然快要累得动不了,换成和别的什么人对招,不可能坚持至此;只是在他面前,因为知道不能赢,反而激起几分凶性。话说回来,尽管萧忆情屡屡评价她用刀莽撞,语调里暗含对青涩后辈的淡淡责怪,但从来也没压抑过这股莽撞,还次次拿着冠世的刀法、气场和神兵利器来给她喂招。

遇强则强,假以时日,千锤百炼,莽撞未尝不能是所向披靡,绝处逢生——这话萧锦瑟自己从来没敢信,此时也只是想,倘若今天来的不是比武点到为止的小姑娘,是一战分生死,或花家哪个成名前辈持霓裳剑亲至,还未必输得这么难看。她身体懒得动,脑海中思绪却转得飞快,想起生事源头,脸色黑过室内一团昏暗,欲言又止两回,总算说出话:“我讨厌比武。”

她声音又哑又闷,本以为自己能普普通通抱怨一句,到头来还是带了哭腔,而后立即咬住了唇。萧忆情心里暗叹,等了等,见她不打算多说,便道:“好了,没事了——先去吃饭。”

将满地凌乱的破烂关在身后,廊上点了灯,萧锦瑟本能地眯了眯眼,又垂下头,人还是蔫的。她草草吃了东西,填饱肚腹后,仍旧没拾起复盘的兴致,反正也不重要——比试本身乏善可陈,何况观战的还有石玉,肯定早就汇报过;比试之外,花如水来得单纯,不像还有其他事端,没什么好提防。

只是一场普通的比武而已,输了不会死,甚至没什么麻烦事要善后,明明是好事,可她就是心气难平。好在体力透支后,留给她胡思乱想的力气不多。回卧房的时候,她已经半倚在萧忆情身上,被他摆弄着抹了药,倒头就睡。

萧忆情看她青青紫紫的后背,一时出神,很快拉起衣领和锦被遮好,叹了口气,静静地想,或许她的沉默里也有几分心虚,其实他没有什么可跟她说的。她讨厌的、堂堂正正点到为止的比武,不宜穷追不舍,也不宜在摔倒后跳起来追砍,那是名门正派的消遣。倘若他们一直留在雪谷,大概也会习惯这个,一次点到为止,下次还是点到为止,输了就输了,永远不要命。

但现在不一样,过久了刀头舔血的日子,输了一次没死,命就像是侥幸才昧下来的,当然要脸热。这样腥风血雨的江湖,是他亲手将她拉进来的,又有什么资格,怪她输得不够从容呢。

他轻手轻脚出去,听人说花如思求见,说是幼妹不懂事,多有冲撞,特来致歉。他低笑,摇摇头:“让他回去吧。江湖名门之后,不必拿官场习气粉饰;不过,若是闺中玩闹,就当作没有发生好了。”



【花絮一】

妹:打就打谁没打过啊怕你?卧槽等下,卧槽不是夕影,卧槽我哥要揍人了救命啊!!!

【花絮二】

妹去后厨捞了俩馒头,哥不想啃馒头所以还饿着。

【花絮三】

第二天妹听说花如思来过:他来干什么,他妹年少英才,是我技不如人,我哥还没紧张他怎么紧张了?

哥:我紧张,我让他要么把霓裳剑交出来要么当作无事发生。

妹:……………………豹歉但是!好缺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