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千湄出阁的那日,天气很好。萧锦瑟站在楼头,看龙家浩浩荡荡的队伍远去,忍不住还是叹了口气,说不清算是询问,还是自言自语:“千湄真能成功吗?”
萧忆情在她身侧坐着,似是出神,闻言,顺着她的目光远眺,笑了笑:“倘若她失败了,也被扣上一个因有私情、羞愧自尽的罪名,听雪楼就会彻底失去和龙家交好的可能。”她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明所以,接口:“送去一个有私情的新娘,还不如素不相识呢,万一因此结仇,将来应对拜月教时,必成祸患,你怎么好像一点也不担心?”
他不答,仍旧是笑,萧锦瑟又想了想,喃喃:“你就那么肯定,她一定会成功?”
“要试试吗——你也能想到的。”
这显然是个难题,但既然他都这么说了……
左右闲来无事,萧锦瑟深吸气,不客气地将他面前的酒杯移过来,手指蘸了杯里的酒液,在桌面上一点:“首先,每一代龙家嫡子娶妻之前,都会死很多新娘,此前详情,我们并不了解;但是,这一代,已经死了十一人,龙家给出的理由全都是,因怀有私情而自尽。”
萧忆情被她夺了酒杯,也不说什么,看着桌面上的那滴酒,点头嗯声,示意她继续。
“自尽一定是假的,但怀有私情则未必,至少其中有一部分的真实,比如,龙家是这么认为的。对了,”她伸指又蘸了酒,点上第二团水渍,“你记得吗,那个总管来送聘礼的时候,高梦非说,也许莺歌屿上只有龙家嫡宗才相貌丑陋,所以才会心理扭曲,怀疑新娘和英俊的家臣。但是……”
“但是?”
“但是,不止是那个总管,这次龙家派来的所有人,都长得很好看呢……即便是南海龙家那样的势力,要找出如此出众的一队美男,总归也要费点心思吧?看他们关于迎亲仪节应对娴熟,必定不是第一次,或许每个新娘都是被这样迎去。其间路途遥远,为什么,疑心病重的龙家,故意派这些人来呢?”
萧锦瑟的手指悬在半空,忘了蘸酒,陷入沉思,过了片刻,才又说:“我想不到美人计之外的可能。”
“那么,就先按照美人计说下去?”
萧忆情虽是问句的语调,但他都这么说了,至少意味着她至今为止的推断都还算靠谱。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他的神情,确认不是挖了坑等着自己跳,多了几分自信,道:“那么,龙家嫡子因为长得丑陋,自知不招人喜欢,也就格外怀疑新娘的居心,所以,故意设下美人计,让新娘在迎亲路上就与家臣有私,正好在婚礼之前揭露,以此为借口,杀了她们?”
他忽而笑出声来,萧锦瑟不解,皱眉看他,思索自己何处有错,还没想通,听他问:“在你看来,美人计有这么好用?”
这话问得奇怪,她抬眼,阳光恰在此时照过来,闪过他的脸,显得他调侃的笑意格外好看。萧锦瑟目光闪烁了一下,移开,为自己一瞬间的走神尴尬地干咳了一声,迟疑:“不是这个意思吧……”
萧忆情又问:“换作是你,也会中他的美人计吗——你甚至没有记住他的名字,龙家总管,他叫昊天。”
“名字不重要,”她顿了顿,才说,“我不会,因为……如果是我,我知道自己是为什么去的。噢……”
萧锦瑟忽然明白了,疏漏在于新娘——那些新娘,并不都是被家族送去,身不由己的可怜女孩子,譬如,号称江南第一美女的苏妩、武功排名江湖前十的剑客叶翩芊……她们的目标,想必是成为南海龙家的女主人吧?
“……南海龙家的女主人,谁不心动?”她说这一句时,语调里有喟叹的意味,“和那样的财富与势力相比,枕边人的美丑,又算得了什么,如何能因小失大呢……难道,不是美人计?”
她陷入沉思,一时只觉得处处乱麻,找不到关键的那截线头,眉心蹙得很深,手指无意识地在自己先前点下的酒渍上滑来滑去。萧忆情看不下去,拿了帕子,先握住她的手指擦干净,又抹桌面,提醒:“不如你换个角度,想想,为什么是江千湄?”
“为什么是江千湄……天真、善良,从来没有完成过吹花小筑里的任务,但是,因为她哥哥的遗愿和从小所受的熏陶,迫切地想要为听雪楼做些什么,你说只有她才可能成功……”
萧忆情纠正:“我说,只有她才可能打动龙家的嫡子。”
她怔了怔,旋即了然:“所以,暂不考虑她对听雪楼的忠诚,也就是说,我方才说的,新娘想要成为南海龙家女主人的意愿,并非关键——也对,利益联姻自有它的稳固,龙家嫡子权势滔天,也会明白这一点,不会觉得这是新娘的错处。”
他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她思索,忽然,萧锦瑟眼前一亮:“你的意思是,千湄不会杀人!我们已经试过很多次,无论交给她的是怎样的任务,无论目标是怎样的人,她总是觉得对方命不该绝,下不了手,她绝不会杀人。”
萧忆情微笑:“想通了?”
“我明白了,那些新娘被杀的原因不是私情,而是谋杀。既然美人计是龙家安排好的,那么他们当然也可以蛊惑新娘……只要和总管联手,杀死嫡子,龙家当然也会落在他们两个手中,而她依然会是龙家的女主人。你选择千湄,就是因为,她也许会被美人计蛊惑,但到了最后一步,绝不会答应这个计划,也就不会真正触犯到龙家的逆鳞。”
“不错,这也就是为什么我曾说,倘若你去,绝无可能成功,”他漂亮的眼睛含笑望过来,“即便按照你所说的,你只是要为听雪楼与龙家联姻,绝无他想,但是,若有机会杀了龙家嫡子,你一定会动手的,不是吗?何况,先前已有那么多死去的新娘,他们很容易让你相信,杀了他,比逢迎他更简单。”
萧锦瑟无言以对,低声辩驳:“我又不是真的要去,我……”后半句话,终究没有出口,顿了顿,她又问:“可你是怎么想到这些的?”
显然,在听雪楼主做决定的时候,并没有一个不会杀人的江千湄作为逆推的关键。他笑笑,解释:“我只不过是设身处地。你先前分析的很好,那个昊天,的确是一表人才;而面对龙家女主人的身份,大概鲜少有新娘不被蛊惑,若我是她们,如何兼得美人与权势?想来,也唯有杀了龙家嫡子、让管家上位一条路可走。
“再者,这世上不乏格外在乎女子贞节的未婚夫,但是,凭龙家嫡子的身份,想必明白人心经不起考验的道理,若他是这样的人,就不会设下美人计,仅仅作为考验的手段。那么,私情一说,只是掩护。而身居高位之人,最害怕的、枕边人的背叛,莫过于威胁性命。”
他说完,顿了顿,对上萧锦瑟颇为复杂的眼神,不禁又笑了一下,问:“懂了?”
“懂了,”她点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慨,“你这个人,真是……太聪明了。”
萧忆情失笑:“这有什么,假以时日,你也可以。”然而嘴上虽这么说,他听到这样的评价,显然还是愉悦的——
比听她评价龙家来人“长得很好看”时,以及慨叹南海龙家女主人所拥有的权势时,要更愉悦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