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萧锦瑟传书回楼里的第二天,“即日回”的字条还摆在桌案上,对折,用笔山压住,纸背透出“日”下的一个墨团——萧忆情乍看愣了愣,旋即就明白了,自己去信末尾问她几时归来,她下意识要写的是“歸”,嫌麻烦,临时改的“回”字。
他又看一次,又想笑,听见门外有人来,定了定神,将嘴角的笑意抿回去,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无端惊了一刹。
而旋即紫陌就叩门叫了声公子,他压下突如其来的怪异不安,说进,朝她略略颔首,接过文书册子,视线逐页扫过:是京中几家产业的总清,腊月了,账目得交到楼里来,萧锦瑟临出城前便在跟石玉一同看这些,流水账都粗略核过,他并无什么不放心的,随手翻完,随口问了几句,便用印。
然而一方玉印盖上去,他手顿了顿,心里又是几下惊跳。萧忆情本是不信玄虚的,此时不禁要细想,自己是否漏了哪碗药汤,走神间,抽出册子交还紫陌的手略快,带得那枚印没稳住,滚出一小截,在桌沿晃了晃,被他接住。他皱眉,还没细看,已经察觉指腹触感不对,收手,用了多年的印章上,竟有道显眼的细长裂痕,不像刚摔的。
紫陌瞥见,道:“都说玉能挡灾呢。”
他随意应声,还在想几时磕的,但也不当回事,毕竟只是裂纹,又未碎开。然而他捏着那方印在掌心里转了几下,脸色陡然一变。
那玉原是一对,刻了两方印,相同的印文,但玉石肌理自有差异,细看便认得出,他手里这枚,不是自己的,是萧锦瑟的。莫名的不安,无端的裂痕,叫他不自禁地收拢掌心,也不知是怎么,稍一用力,竟将那枚印捏碎了。
萧忆情面色有些难看,摊开手,印章沿裂痕裂为两半,还有些细碎的玉屑落在他掌心里。他定了定神,这时候才接紫陌的话:“我听过的,玉碎人平安。”
这样说来,倒算是吉兆了。可他还是不放心。后来,又去萧锦瑟桌案上,找到了另一枚——他的,曾经不慎磕过边角,时过境迁,边沿已被摩挲得光滑润泽,回想起来,当年这磕掉的一角并无替他挡灾的迹象,他心里这才稍稍定了些。
算来,最晚不过明日午后,她就会回来了。
当夜萧忆情没能安睡,却不是因为担忧。将近四更天的时候,听见夜雨敲窗,越敲越急。他醒了便睡不着,胸臆间缠着一股寒气,更是不安稳,辗转反侧,良久,屋里还是黑洞洞的,雨势大得天也不亮,他想,这样的天气,没法赶路,她恐怕要再晚一日才回得来。
然而辰时刚过便有消息,萧锦瑟进城了,直奔听雪楼。那时候雨还没听,庭前卵石地积水,萧忆情站在飘雨的廊下,没来得及撑伞,已经看见她进来:没穿蓑衣,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脊背挺直,步子很稳,缰绳已经在门口抛给子弟,包裹还提在手里,走到阶前,抬头看他,一边快步上来,一边将包裹丢了,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旋即湿淋淋地撞到他怀里来。
他这时候已察觉她的笔挺是强弩之末的伪装,理性比心惊来得更快,一手托她手肘,稳住身形,同时瞥了一眼被丢落的包裹,阶下,滚出一个污血淋漓的头颅。在场还有其他子弟,目光都为之吸引,而他怀中的身体已然将重量彻底交给他。萧忆情低头,看见她眼睛已经闭上了,低声又似陈述又似感慨:“要死了……”
他当然希望是后者。而他张了张嘴,正要叫人,却领会了她掩人耳目的真意:万一,只是万一,万一真有什么……必是不宜即刻声张的。于是他又闭口沉默,直到这时,浓重的血腥气才裹着潮气、随着未能出口的气息被他吞进喉咙里。
待到他半扶半抱地将她带进屋里,伸手一探,才知道她即便被冷雨浇透,额头仍旧烧得烫手。萧忆情此时还算是冷静的,将她往密室里软榻上扶,同时思路电转,回想她的体态,萧锦瑟哑着嗓子偏过头说“左肩”的时候他也猜到了位置,扯开衣襟,还有她草率的包扎,看到伤处:左肩几乎被捅穿了,是剑刺进去又转了几圈才能捅出来的血肉模糊的创洞,被她胡乱塞进去一团破布止血。
“我上药了,半瓶呢……”她脸色惨白,好像知道要挨骂,疼得发抖还不忘申明,在萧忆情把布条抽出来的时候收声,只剩右手指甲在木头床沿抠出瘆人的响声。他没说话,深吸气,权当听不见,将床头的夜明珠灯架移近,抽刀小心挑去细碎的烂肉,过了会儿忽然说:“死不了。”
“啊……”萧锦瑟如释重负地长长出气,闭上眼,含混地说,“我就知道……昨天我、我都、都没看见他,就忽然……躲了一下,不然、不然就在心口了……那才是、才是真的死定了呢。”
他尽量不细想她说了什么,专心致志地只顾着处理伤口,直至包扎完了,萧锦瑟早就昏过去,疼出满脸冷汗,而他也好不了多少,至此还是觉得后怕,在床沿坐着,定了定神,将开始发颤的指尖攥进掌心,这才想,方才出去拿药拿水,听下属汇报了那颗头颅的来历,也是江湖上能叫出名号的人物,当时听过有印象,此时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但那都不重要,他又试了试她额头温度,将帕子重新打湿,拧得半干敷上去,长出了一口气,沾满血迹的手指扣住她的,猛然想,也许那枚玉,真是替她挡灾了。
那么她会没事的。
萧锦瑟后半夜醒来,退烧了,又喝药,吃了点东西,才跟他说完始末。对方是突然袭击,不知道动手的目的,她当时无端地警觉且躲了一下,才避开要害,但伤得不轻,旋即察觉对方孤身一人,纯粹是怀着同归于尽的心才砍下那颗脑袋,不敢在原地多留,胡乱处理了最严重的伤口,将头颅一裹,拎了回来,不认得那人,不知目的,也不知是否还有别的牵扯,信不过别人,故而一路都没敢停歇,连夜冒雨赶路,强撑到他面前。
此时萧忆情已冷静下来,和她说,是受雇于人,背后的雇主,他会处理,继而叹了口气,让她接着睡。她嗯了声,望着他,说:“我真以为我要死了。”他没忍住,咬牙切齿:“你还好意思说?那破布条裹得,我只当你是想死给我看。”本来明明已经平静下来,说到最后半句,却还是提高音量,声音也发颤了。
萧锦瑟上半身不敢动,用脚蹭他小腿:“我知错了,我那是……那个位置我自己没法好好包嘛,很疼的。药也是,我知道该换的,就是手抖,一下全倒完了……”
他不说话,翻身,背朝她。她又叫:“哥——”声调拖长拐弯,右手攀他,用力拽了两下,不知道是不是太急,牵扯到哪里,低低嘶声。他于是又转回来,按住她的手,声音里不带什么感情:“别乱动。睡觉。”
她也确实困得很,但肩膀疼,别的伤也错落地、一阵阵地疼,整个人发虚,累却睡不着,小指不安分地一勾一勾,摩挲他的掌沿,尤其是刀茧的边缘,摸得不亦乐乎。萧忆情一直没抽手,良久,轻轻叹气,低语:“我很怕。”
怕得都要相信玉石挡灾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不过这后半句他没打算说出来,反正她也不准备听,手指越动越慢,呼吸平稳,还是睡着了。
萧锦瑟睡得昏昏沉沉,不清醒,却总被疼痛吊着,换药的时候更是彻底疼醒了,也忘记这是密室里,瞥了一眼,只当天还没亮,皱眉便想发脾气:“你怎么又要弄它!”萧忆情及时按住她:“别动——睡了一天了,换过药吃点东西。”
他微凉的手指抚过眉峰,压平,而后低头,在她脸颊擦破的小伤口上亲了一下。她哦一声,消停了,绷直身体咬牙忍着,过了会儿忽然问:“雨还下吗?”他说不了,萧锦瑟想了想,愤愤地又道:“被雇来杀我,是什么很上得台面的人吗?真丢脸。”
他没忍住笑出声来,摇摇头:“你觉得丢脸,那就丢脸吧。不过没人看见。你出去露个面,让大家看看,萧姑娘杀了人,千里奔袭,睡一觉起来,还是活蹦乱跳的。”
萧锦瑟白了他一眼,疑心他在讽刺,但看着又不像,暂且作罢。等到浑身僵硬地起来,坐到梳妆台前,乱糟糟的长发在他手里捋顺了的时候,她的不满才又得意发泄,指着妆奁里一打陌生的簪子大皱眉头:“怎么又买这么多玉的,不喜欢玉的……碰一下就碎了!”
萧忆情气定神闲,拿一根白玉往她发上簪:“那就碎,快过年了,碎碎平安,比较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