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线TE,临终关怀。
上
萧忆情三十八岁生辰的那天晚上,当最后一本文书被放到桌角,萧锦瑟坐在案前,手指试探地伸向酒壶,顶着他视线里的威压,不仅拿起壶,还捏住了酒杯的边缘,而后,还是缓缓地、缓缓地放下。
“你喝了,今晚就别想睡。”他语调平和,不在说威胁,而是事实。萧锦瑟已经没再坚持了,但咬了咬唇,还是反驳:“那未必,前两天我痛的也不是胃!而且现在结束了。”
她这回月事持续了将近一旬,下腹的绞痛比从前任何一次都尖锐,夜里手脚冰凉、疼得直冒冷汗的时候,瞒不过他,也没想瞒。不过眼下确实是结束了,叫她有种如释重负的错觉,才会蠢蠢欲动。然而……萧忆情多看了她两眼:“你敢就喝。”
她不敢,眨眨眼,转移话题都不掩饰一下:“你猜今天的药膳会是什么?其实我想吃鸡汤面。”
他起身的时候咳嗽了几声:“那就让人做。现在还来得及。”
确实来得及,最后卖相极佳的寿面和黑乎乎的药膳刚好一起端了上来,显得他们有的选。鸡汤是金黄油亮的,少少撒些翠绿葱花,她盯着看了一会儿,神情有些轻松,但面碗真正摆到面前的时候,她低头,忽然就开始反胃。
萧锦瑟假装自己没察觉到,挑起两根面条。入口的时候不算太油腻,似乎可以承受,然而第一口咽下去,胃里的疼就泛上来,比她想象中快太多。
两根面条还抿在唇间,她不是很想咬断,试探性地用筷子又挑了挑,再咽下去一截。萧忆情在对面看着她,想起很多年前——他二十岁的时候,刚刚活到那个自小被许许多多大夫认定的“死期”,得意忘形,第一次过了生辰,那次她也是这样,坐在他对面吃寿面,不舍得咬断。
他屈指轻轻敲了两下桌面:“算了,不要勉强。”
萧锦瑟妥协了,她咬断,放下筷子,闭了闭眼。相比之下,咽下药膳的感觉居然变得可以接受,胃还是会疼,但……比较习惯。她看向萧忆情,和她一样,他面前也是两只碗,她问:“你要吃哪个?”
“要我陪你吗?”
她笑了一下:“算了,今天放过你。”而后认命地推开面碗,换作那碗颜色诡异的东西。拿起勺子前,还是又看了眼金黄面汤,但终究没再挣扎,低头喝药膳,难以描述的苦味盖过她嘴里难得的、正常食物的味道。她皱眉咽下去,安慰自己:“比昨天的好。”
萧忆情开始吃他那碗鸡汤面,问她:“昨天的像泥巴,今天呢?”
她用勺子搅了搅:“不怎么酸的泥巴。”接着,舀出一团软烂的东西,满脸嫌弃地端详,把勺往他面前一递:“这又是什么?”
看起来也没有真的“放过他”。萧忆情挑眉,低头就着她的手吃下去,咀嚼,眉头微皱,慢条斯理地咽了,才答:“枉死的鸡。”
和用来熬汤的那一只相比,确实是枉死得有些悲惨了。萧锦瑟叹了口气,又舀出一勺苦泥巴里鸡的冤魂,边吃边看他,好像和他维持着同样的节奏,就能假装自己也还能那么吃东西。萧忆情肯定看得懂她的眼神,配合着她,看她一口一口地吃。她脸色越来越严肃,吃了小半碗,如临大敌地闭了闭眼。
胃里的烧灼变成胀痛,她说:“我吃不下了。”话虽如此,还是端起碗,强迫自己又喝了几口,而后像是完成任务,放下碗,向后靠去,缓了好一会儿才睁眼。对面,萧忆情还没有吃完,面已经有点坨了。
萧锦瑟一直看着他,出于陪伴,还是在药膳完全冷掉之前又舀了三五勺,直到他吃完了面,还喝了两口汤,拿茶盏漱口,也递给她一杯。
她慢慢呼出一口气,看着碗与剩饭被收走。今天也没有吃完,但墨大夫要骂她,甚至要报复、要送味道更奇怪的泥巴来,也是下一顿的事情。此时,屋里的炭火还算尽职,是暖的,暖到有那么一点舒服的错觉。胃痛慢慢缓和下来,这顿饭没有给她带来比往常更久的折磨,那就意味着,开头的那几口面条,还算是她赚了。这样想,她精神振奋了点,几乎恢复了饭前的心情,忽然想起问:“听婉词说,停云近来累得很——你还在跟孩子计较?”
南停云近来在学着算账,去岁年底从萧忆情那里接了作业,给江南分舵做新年的开支预算。这事萧锦瑟也干过,可她二十岁做这些,先经手过楼里种种事务,自然能理解;南停云才十三岁,磕磕绊绊地在上旬例会后把答卷交了出来,而后当众有理有据地说,发现给他的去岁总清有误。
那份账目本该是她和萧忆情一起核过的,只是近年来萧忆情头痛愈发严重,每日也只几个时辰足够清醒,算账这样不太重要的事,真有些小错也正常——但听雪楼主盖过印的东西,本不该有错。那时候,在微微凝滞的气氛里,萧锦瑟想也不想,起身离席,单膝跪地,道:“属下失察,请楼主责罚。”
萧锦瑟清楚她自己在楼里的地位,如果这是她的错,那再寻常不过,没人会计较她的僭越,没人会计较她的失误。萧忆情会象征性地罚她月例,而她反正也根本不在乎自己到手的月例究竟是几两银子。一切都顺理成章,然而这一次,萧忆情却一言不发地走过来,伸手示意她起来。
她怔了怔,抬头看,他脸上神情是某种紧绷的平静,于是萧锦瑟一眼就明白,他压抑着咳嗽,忍受头痛,甚至忍受着呼吸,并且,有点生气。
场面没有尴尬太久,萧锦瑟顺从地扶着他的手起身,萧忆情仍未说话,也许是一开口就会咳得停不下来。于是萧锦瑟回到座上,若无其事地接下去:先议去岁的错漏,问题不大,改了即可;再说定好的预算,顺便评点南停云的作业;最后她朝着忐忑不安的少年笑笑:“做得不错。”
只是萧忆情好像没打算轻易揭过这件事,以至于南停云至今还在日课之外算加倍繁琐的账,美其名曰温故知新。萧忆情轻描淡写:“我几时跟他计较?他要坐这个位子,起码该知道,什么话不该说。”
她默了默,倘若放在前几年,大概还愿意替南停云分辩,说他只是少年交上功课的得意,没准还以为那也是考验的一部分,但……最后她只是说:“别跟小孩生气。我小时候也笨。”
他有些无奈地睨了她一眼,没忍住,还是笑了。他知道萧锦瑟在说什么——她向来都很聪明,但在他们都还年少,尤其是她刚来到他身边的时候,他还会因为日暮途远而感到几近疯狂的时不我待,最初要指点她的时候,似乎……有一点耐心,但不多。
当年他以为,他没有时间给她慢慢学,然而在山中长久地磨着性子,竟就那样过了五年。萧锦瑟坐到他身边去,低低地说:“他也才和你带我去雪谷那年一样大。”
养尊处优的少年人起码还该被容忍五年的时间,即使他可能不会有五年,但至少不是明天。萧忆情没再说话,似乎接受了,捏捏她的指尖。萧锦瑟靠在他身上,不想动,随手玩他披散下来的发尾,解开几处结,玩着玩着,萧忆情忽然抽走她的簪子,发丝披落下来,视野一暗,她抗议地哼了一声,却听他理直气壮:“不然我玩什么?”
“玩你自己的。”她话虽如此说,却也没有进一步反抗的意思,等着萧忆情替她把挡住视线的部分拨到耳后,忽然开口,“你今晚不怎么咳。”他的手在她颜色偏浅的鬓角顿了顿,低笑,听懂她话里的意思要比呼吸自然得多。而萧锦瑟还唯恐他听不懂,刻意补充:“刚巧诶,我那个结束了。”
她主动的时候,他从来都不会拒绝。萧锦瑟仰起头来,找个舒服的姿势亲他。他喜欢从唇角吻到唇珠,于是她早也有样学样,在某个瞬间稍稍怀念从前那种几近窒息的感受……但现在当然不可能。她得用一半心思防备胃疼,另一半关注他呼吸的节奏,想来萧忆情也差不多,至于剩下的动作,就都交给本能。
本能地贴近,本能地交缠,本能地沉溺。她微微僵了一下,不完全是痛,更像是痛了太久,身体已经习惯忍痛时的紧绷。萧忆情停下来看她,她额头抵着他肩窝,自己痛的时候,反而习惯性地在他后背上顺了两下,才说:“没事……你继续。”
他还是擅长掌控节奏,喘息声落在她耳边,有一点不稳,很难分辨是否出于情欲——权当是。十指相扣的时候,萧锦瑟也权当指尖微小的战栗还是快感的一部分。这时候他低头吻她,靠近的时候忽然顿了顿,侧开一点,像是把涌到喉间的咳意压了下去,动作也缓了缓。
“要停吗?”她仰起头问,但没有等到回答,被按住后颈压回他怀里。
然而……真正倒霉的事情还在后面。结束以后萧锦瑟有点头晕,软着身体任由他擦干净大腿,忽而想起什么,猛地睁眼,连头都懒得动,眼珠转了一圈,声音很轻,但几近哀嚎:“萧忆情,我们为什么不在床上?!”
他没什么情绪,听起来好像早就意识到了问题:“因为你比较急?”萧锦瑟用意念翻白眼,扭头,完全不想看见从软榻到床铺的这短短几步路,过了会儿,感觉到他的手臂绕到自己膝弯和背后。
“……等等,”她察觉他相当不现实的企图,按住他,有点无奈地睁眼,“别发疯。”
他根本不只是肺有问题,常年不曾好好调理过的旧伤不比她少,何况平日练刀,他逼自己向来比对任何人都狠。萧锦瑟见过好几次他起身的时候下意识地扶着些什么,想也知道是腰疼得狠了。但他不说,即使现在,沉默中好像还有点不甘心的意味。
可是不甘心毫无意义,最终他还是换了姿势,一手仍稳住她后背,另一只手扣在腰侧,等她配合着站起来,往床边挪。她这一路走得艰难,好不容易靠在床上,才长出了一口气。萧忆情问她:“疼还是累?”她摇摇头,用否定表示“都有”,答非所问:“反正年轻的时候也觉得要被你拆了。”他没忍住笑了一声,又听她说:“其实刚才还有点紧张。但你要是真把我摔了,我也认。”他很快答:“不会。”
她点头:“我知道。”满足后的疲倦或许也能算作好事,萧锦瑟闭上眼,胃痛又泛上来,但在痛楚变得不可忍受之前,她睡着了。
比平时好,她前几年总在夜里疼得睡不着,翻来覆去,艰难地找着能稍微缓解一点点的姿势,不知道过去多久,才能在半梦半醒间短暂地失去意识,比起休眠更像挣扎。现在,痛习惯了,好多了,偶尔能不太费力地睡过去。
然而比睡不着更绝望的是在半夜里疼醒,醒来的前几个瞬息,脑海里只剩下痛,还有冷。屋里不算太暗,他们习惯不灭烛,否则夜里醒来,简直有坠入冰窖的错觉。但睡前暖意融融的房间在此时还是变得全无应有的温度,即使她知道炉火在烧,甚至听得见窸窣声响,也丝毫不妨碍骨缝里冷得像浸透冰水。
冷汗密密地渗出来,但她尽可能地控制自己的吐息,想按住肚子,安抚烧灼的胃,但犹豫了一下,没有动——萧忆情睡得很浅,她的呼吸瞒不过他,他很快就会醒,在那之前,她还可以忍一会儿。
果然,她在心里默数到七,萧忆情开口,问:“痛得厉害?”
她半是喘半是叹地出气,翻过身,轻轻贴近他,答:“还行。冷。”
他把她的手拉过去,两个人的指尖凉得不相上下,在揉搓中缓缓恢复一点温度。萧锦瑟闭着眼,又往他怀里蹭了蹭,手指稍稍缓过来之后,想到昔日他的手明明永远都比她更凉,一时有点咬牙切齿的不服气,边把脚也贴上他的小腿,边问:“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怕冷的吗?”他低笑,不答,只说:“另一只手呢,过来。还有膝盖。”
既然他都主动开口了,萧锦瑟调整出更不客气的姿势,脚塞在他腿间,膝盖抵着腰腹,手被他握着,整个人蜷进他怀里。好一会儿,狐裘和被子下的温度缓慢回升,没那么冷了,她才稍稍舒展,收回焐热的手,按住腹部,叹了口气,低声抱怨:“睡不着。”
“天还没亮。”萧忆情答,言下之意,总归是还要试着再睡一会儿,“闭眼,别多想。”
“什么时候亮?”
“会亮的。”
又沉默了一会儿,他伸手,掌心揉她的膝盖和肚腹。萧锦瑟攀着他的胳膊,指尖乱画。他问:“在写什么?”此时她声音听起来勉强有点困意,嗯了声,顿一顿,才答:“没什么……之前在风情苑听过的歌词。”
确实是没怎么在动脑子了,她也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在写什么、说什么,恍惚了一会儿,才说:“是这句吧……明年春在洛阳城。”
“然后呢?”
“不记得了……飞絮杨花又一生。”
他低低地咳了一声,说:“春天快到了。睡吧。”萧锦瑟没有再接话。
这是他们的倒数第三个冬天。
中
天气不太好的时候,他们照例会挨墨大夫的骂。不过萧锦瑟从吹花小筑回白楼的时候,自觉最近吃饭吃药都算规律,没准能被放过一次。可惜,走到房门口,就听见墨大夫在里面被气到语无伦次:“再这么下去,我保不了你的命。你想死就别活,别让老子难办。”她停住脚步,挑眉,等了片刻,听见萧忆情嗯了一声。
即使是萧锦瑟,也不得不承认,墨大夫的药膳吃着像是怀恨在心,实在是他活该的——如果她不用连坐就更好了。但就在她打算暂且避其锋芒的时候,萧忆情开口:“锦瑟。”顿了顿,好像嫌把她叫进来还不够,补充:“她夜里疼得睡不着。”
很粗暴的祸水东引,但有效。萧锦瑟走进去,卖乖的话还没能出口,就见墨大夫瞪她:“要么忍着,要么吃药,我能怎样?”
她心道你能换个人骂,抽空瞪了萧忆情一眼,旋即还是一派虚心受教的态度:“知道,吃了的。安神、镇痛,都吃了。”料想此时萧忆情不太可能拆穿她,她面不改色说瞎话,好像世上从来不曾存在过被失手打翻进药浴桶的安神汤。接着墨大夫给她诊脉,应当是懒得拆穿,完全例行公事,叮嘱她少量多餐、吃饭要嚼,看在她一一答应的份上,至少没让她吃不下就死、死了就埋。
于是萧锦瑟在墨大夫转身的时候又瞥了萧忆情一眼,得意地朝他挑眉示威,无声地宣告:看,他果然是更恨你一点。然而她的得意没能坚持到墨大夫出门,就差几步了,他忽然折转回来,仿佛终究咽不下这口气,啪的一拍桌子:“知道了个屁知道了!少量多餐的意思是拖到撑不住了再随便吞点吗!”她没反应过来,点头,再摇头,接着就听见萧忆情在旁边闷笑了一声。
到头来墨大夫还是满怀怨气地走了,让人实在不敢想象一个时辰后的晚饭会有多难吃。不过萧锦瑟选择先解决她的好奇心:“想死就别活——你又干什么了?”他顿了顿,坦白:“我当着他的面咳了点血。”
“活该。”她冷静地评价。这时候萧忆情把桌上的小碟往她手边推了推,她便顺手拈了一块,问:“什么?”他答:“枣泥山药糕,没加别的东西。”
拿归拿,举到眼前,她还是有点犹豫,一时想着“没加东西”,想着“少量多餐”,一时又实在没心情主动咽下点什么。她和那块糕点僵持着,因为纠结,脸色显得鲜活,萧忆情也没再劝,静静看着。但不等她纠结出个结果,紫陌来了。
能让她这时候找到白楼来,不会是小事。但萧锦瑟从来也不会惧怕任何事,甚至有点庆幸她可以短暂地忘记那块糕,直到紫陌说,西市的赌庄,有人开了楼主撑不过三个月的盘口。
萧锦瑟的脸色倏然冷下去。
“名单。”
糕点碾碎了,指尖有点黏。萧忆情先伸手,把紫陌递来的薄册拿过去,但萧锦瑟很快擦擦手,从他手里抽走册子:“不用你管。”
“锦瑟,”他按住她的手背,低低咳了两声,平复了一下,语调恢复沉静,“你不用亲自动手。这种人,不值得你来杀。安排杀手,震慑他们,消息传出去,就够了——吹花小筑是你的,这足够表明你的态度。”
“少说两句,别逼墨大夫骂你。”萧锦瑟没理他,深吸气,比她自己想象的更冷静一点,问紫陌,“赌我已经废了的赔率是多少?”
赌她拿不动刀,或是必定死在下一战里,这赌局开得更早,三四年间开了一轮又一轮,有人赢,但更多的人连命都输进去。紫陌答:“上月底是一比八。”她点头:“嗯,差不多了,让他们看看,萧锦瑟还没死。”
紫陌退下以后,她重新坐定,捏起半块枣泥山药糕,这次放进嘴里,咀嚼,咽了下去。淡甜的,还算好吃,胃一直疼,但居然可以忍受。她吃完,拍拍手,神色还是很冷:“有的赌注不能下。我忍不了。西市那家赌庄起码有五个出口,帮我安排人堵门,我今晚去。”萧忆情没有反对,于是她微微笑了一下:“晚饭不吃了,我去睡觉。”
她要尽可能地养精蓄锐,然后去做好必须要做的事。萧锦瑟的运气一向非常好,这一天,她非但胃和关节都没那么痛,居然还睡着了,断断续续睡了两个时辰,起身,看见床头立着一个小药瓶,并不意外,收进怀里。
萧忆情好些年不曾主动把这个药瓶给她。这是极乐丹,从西域传来、训练死士的药物,能在短时间内压制痛觉,提升体能。她年轻的时候,拿极乐丹当出门在外时的特效药用,不管伤得多重,吃一粒,足够她面不改色地善后,回楼里再处理伤口;那时候还不觉得药效会反噬,就算有,也轻而易举地熬了过去,但渐渐不行了,于是萧忆情肯给她带着的药从五粒到两粒,再到只他收着,看她实在受不住伤痛、又不得不站起来的时候,才给她一粒。
近年她用极乐丹又换了用法,大多数时候,不吃药,没法杀人。她已经习惯每次不得不出手之前朝萧忆情摊开手掌,倘若她是和他一起行动,他会给她一粒;若是她自己出门,则是两粒。
萧锦瑟收拾停当出去,外间空气里还弥漫着苦味,大概是墨大夫的报复。萧忆情倚在软榻上,拿了卷书,但没在看,望向她:“安排好了,你不点头,没人能出去。今晚没有棘手的人物,你快去快回。”她点了下头,道:“我心里有数。”
她只不过是去屠一个赌场,一群让她恶心到不得不杀的人。既然萧忆情说了没有棘手人物,至少说明,今夜不会牵扯江湖势力的挑衅,而她状态又难得的好——萧锦瑟有自知之明,若是忍一忍就能解决,她不是非得吃药,能不用,就不用。
但是当她坐在赌庄角落的阴影里,才真正明白,她来看的究竟是什么。
萧锦瑟是会赌的,以前,萧忆情教她,如何握住手里的筹码,如何让每一次下注都有意义,如何在混乱中保持清醒,计算风险和人心。江湖上,赌钱常有,赌命更不稀奇,而赌一个人的死期,无非就是说,有人觉得他会死、快死了,想乘机捞一笔。
她见过,试过,钱和命都赌过,学会了,所以觉得没意思,不喜欢。萧锦瑟宁可在江湖搏杀里、在真正的生死关头赌自己的命,于是她很久没来过赌庄,久到几乎已经忘记,在那些真正的赌徒眼里,“赌”,是一件多么有趣好笑的事情。
本来,她只是想,没人能赌萧忆情的死,她不允许,她不允许有人默认他快死了,笃定到可以拿来下注,把他的命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所以她要杀人,杀掉赌庄里的每一个人,让所有人知道,“萧忆情什么时候死”,这种话根本不该存在。
但她听见了,亲耳听见,那些人甚至是大笑着说出来的。
紫陌报上来的消息太克制了,赌庄的木牌上,写的不是“撑多久”,是“几时死”。押三个月,赢了能翻三番;而更多的人,肆无忌惮地说着一年、半年、一个月、半个月。轻松,随意,毫无顾忌,他们交换现场编造的笑料而非情报,没有计算与衡量,不是怀着恐惧的设想和揣测,而是,纯粹的,取乐。
萧锦瑟被恶心得要发疯。
只是杀,不够。她的手在袖子里捏紧药瓶,明白了萧忆情为什么叮嘱她“快去快回”,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会听见什么。他知道这一切,但他不在乎——萧锦瑟这时候发现,瓶里只有一粒药。
她从前身体还没这么坏的时候问过他,为什么是两粒。他说,第一粒给她任性,但要留一粒,用来保命。萧忆情只说过一次,但她记住了,即使她现在已经不太有拿自己的身体去任性的资本,但这个习惯,还是约定俗成地保留下来。
于是此刻,她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萧忆情的意思:不要为了这种事任性。
萧锦瑟几乎能感觉到他就坐在对面,朝她摇摇头,说,不值得。她在戏谑的、哄闹的叫嚣声里,低着头,忽然心平气和地笑了一下,无声地答,如果这也要忍,我宁可不要这条命。
她要杀,要用一整夜,慢慢杀。极乐丹的药效升腾起来,渗透进她的四肢百骸,她扣着刀柄,等久违的轻松,凝练成最极致、最冷静的杀意。
她要让在场的每一个人,赌他自己还能活多久;每一个人都会输,如果谁猜自己今晚死,就先放了他;最后,在他们嘴里塞满银票,挂在赌庄的大门上。
然后天就亮了。
萧锦瑟脸色白得像鬼,看下属把死人和半死半疯的幸存者往上挂,药效已经退了,她还站着,站得很稳,上马的时候,腰挺得笔直,只有握着缰绳的手在抖。影卫凑近,低声:“楼主交代,给姑娘备了马车……”她嗤笑,伸出手:“那他一定还交代了别的。给我。”
那粒用来保命的药交到她手里,无论回去的路上发生什么,她至少不会死在回听雪楼的半道上。
还好,她没用上第二粒极乐丹,也回去了。胃里在烧,关节像被人敲碎过,一阵阵心悸,眼前发黑,但她还是像平日里一样,速度都没有放慢多少,回了楼里,步伐沉稳,走回房去。萧忆情还倚在软榻上,面无表情地看向她,四目相对,她想说我回来了,但张不开口,好像一口气泄了,就会立时栽倒下去。
“我叫你快去快回。”
她靠着门,脸上没有半点事情解决以后的轻松快意,嗯了一声。过了会儿,才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抖着手指,拿过他面前的杯子,喝了口温热茶水,勉强冲淡喉舌间腥甜的血气,听见他问:“一粒药,撑到现在?”
“你只给我一粒。”她闭上眼,竭力让呼吸不那么乱,“我还杀得动。”
那些人应该庆幸,她今天状态好得要命。否则,再吃一粒极乐丹,她会杀得更狠,更绝,杀到够本。这些话,萧锦瑟没说出来,但萧忆情看她眉间闪现的孤狠,便猜得到。他叹气,起身过去,把她拉起来,牵进里间,解衣,擦拭。脱下来的衣衫湿透了,一半是别人的血,一半是她自己的冷汗。
他还想说什么,忽而按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萧锦瑟扶在床沿的手指动了动,抬眼看他,等他咳完,语气缓和了一点:“我心里有数。我只是……觉得恶心。”
“嗯,你觉得恶心。”萧忆情点了下头,定定地看着她,“萧锦瑟,你就为了这些人,赌你自己的命。”
她垂眼,明知他气得不轻,还是往他身上靠了靠,试图缓解骨头里的寒意,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他们不该笑。”这是她想好的回答,下一句也想好了,是忍这个不如不要命,但此时,她发现,真正对着他的时候,她说不出来。
这么多年来,她把自己的命挂在刀尖上,也挂在嘴边,随时可以告诉他这条命就是你的,也真的可以随时交出去。但是,到了现在,到了她可能真的会废,真的会站不起来,拿不动刀,可能有朝一日,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死了的时候……她不舍得对他说。
萧锦瑟摸摸他的手指,哑着嗓子,说:“我错了,你别生气。下次不会了。”
萧忆情笑了一声,像冷笑,又没那么冷,沉默很久,擦干净她身上的血,披上衣服,缓了缓,帮她系好,再低眼,看她惨白的脸,问:“你还想有下次?”她默了默,声音很轻,但执拗:“有些事,派人去杀,不够。”
他们都知道,她是对的。他放弃争辩了,低声:“你总是这样。躺下。”萧锦瑟抿了抿唇,还是冷,浑身都疼,但尽量克制着话音里的战栗,道:“我总是这样。你还气吗?”他没说话,却笑叹出声。她心下一松,霎时间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几乎昏死过去。
她很难睡得安稳,更像是连抬起眼皮都做不到,始终昏昏沉沉的,分不清耳边是不是有人说话,抑或是大脑刺痛和血液流动的噪音。因为并没有真的昏睡,甚至听见墨大夫骂她了,模模糊糊的,好像是“不想活就去死”,还有什么“看着点、没一个省心的”。
萧锦瑟可能做了个梦,或者只是回忆。她刚跟着萧忆情从雪谷回听雪楼的时候,和他的关系还没有这样密切,也不明白自己究竟算是什么,但被墨大夫指着鼻子骂怎么不知道看着他点的时候,忽然觉得,被承认了。
大半天后她一睁眼就问,墨大夫是不是来过了。萧忆情坐在床边嗤笑,负责任地转述:“嗯,我怎么没死,你怎么没死,我怎么不管着你点。”她眨眨眼:“药是你给我的。”
“对,我给你的。”他没跟她计较,又问,“紫陌也来过,听见了吗?”
萧锦瑟摇头:“没,但他们不敢赌了。如果有人敢,我肯定会听到的。”她还是动不了,手腕、手肘、肩膀、膝盖,疼得像沁了毒,身体还在药效的反噬里,承载不了她的杀意,但,那依然是相当炽盛的杀意。她望向他,慢慢地说:“他们说你会死,猜你怎么死,他们在笑,我不允许。要是还敢,别说我躺在床上,就是躺在棺材里,我也能再杀一轮。”
萧忆情没有反驳她,点头,说好,倒了杯温水,扶她起身。萧锦瑟就着他的手喝,吞咽的时候肩膀抖了一下,胃里翻江倒海般剧痛,想压着肚子忍过去,但手抬不起来,猝不及防地用浑身的力气呛咳了一声,下一刻,血气就从喉间涌上来。
下
那个秋天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开那样的赌局,而听雪楼主当然撑过了半个月、三个月、半年、一年,又到了冬天,一个格外冷、格外长的冬天。
此时萧锦瑟披了件黑貂皮短斗篷,缩在榻上,盯着桌案上那坛酒。萧忆情坐在她对面,闲闲地擦着刀,偶尔看她,谁也没说话。
萧锦瑟还在跟他置气,她单方面的,不明显,平日的话不少太多,晚间睡下,还是整个人往他身上贴,非要说她赌气,甚至说不出证据,可他就是感觉得到。要说导火索,大概就是两天前,日光很好,他们出去散步,从回廊上转向院子里的时候,她小腿忽然抽了一下,踉跄着从台阶上往下摔,他伸手扶,没稳住,倒是两个人一起摔下去。
当时他们跌在地上,先是怔,而后莫名其妙地都笑起来。萧锦瑟边笑边忍痛,表情有点奇怪,不过小腿痉挛也算老毛病,忍得住,萧忆情的位置不太好伸手,看着她慢慢把僵硬的肌肉揉开,又看着她脸色忽而一静,不笑了,说:“下次别扶我了。”他皱了下眉,其实知道她在说什么,所以没有立即反驳,然而,只是沉默,她还是不满意,看着他,接着说:“你扶我,你也会摔。听雪楼主不可以这样不体面……但我可以。”
萧忆情叹了口气,嗓音微哑,只是叫了她一声:“锦瑟。”她的神情不那么严肃和认真,笑了一下,似乎已经掌握了大放厥词还不让他动怒的技巧,调整了一下姿势,就那么坐在地上,贴上他的肩,气息拂在他颈侧,慢悠悠地说:“你以前都不管的,就这样不好吗?你就应该无所不能,所向披靡,我二……三十年前见到你的时候,你就是这样的了。”
说到这里,她低低地笑了一下,重复那个她犹豫片刻才想明白的数字:“哥,三十年了。”
萧忆情没被她刻意转移重点的举动骗过,问她:“我就非得是听雪楼主?”她抿唇,摇头,早想好了怎么答:“不是啊,听雪楼主是不是无所不能,重要,也不那么重要;但你无所不能,对我很重要。”萧锦瑟仰着头,轻轻在他颈边吻了一下,补充:“我摔了不要紧,你得无所不能,让我看着,我就要看。”
“我得无所不能,”他重复,声音很轻,“但是要你替我挡着,替我把错认了,不能伸手扶你?”她居然还敢理直气壮地点头:“嗯,你不扶,就不是不能。下次让我摔,嗯?”
萧忆情又叹气,再叫她,叫的是三个字:“萧锦瑟,你怎么这么倔?”她当即就抬眼看他,挑眉:“啊,我倔,你不是很多年前就知道吗?”说着,她还相当刻意地停了一下,用某种更微妙的、带笑的语气,接着说:“你不就是因为我倔得要死,才喜欢我的吗?”
他闭了闭眼,说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但最终还是没答应。萧锦瑟等不到他妥协,就从那个时候开始生气,但没表露得太直白,还是又蹭了他一会儿。他们摔下来的阶前有一棵树,互相搀扶着站起来的时候,某个瞬间,萧锦瑟忽然觉得眼前的场景似曾相熟,换着角度端详树干良久,忽然说:“我好像……在这里埋过一坛酒。”
萧忆情没有这样的印象,而她又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是什么时候埋的、为了什么,不过影卫确实挖出来一坛酒。然后……就在他们屋里放了两天。
萧锦瑟终于忍不住了,她站起来,郑重其事地宣告:“我要喝。”并且,在他阻拦或者她自己反悔之前,拍开了泥封。陈年的酒香霎时溢散,她近乎贪婪地深吸气,伸手抓住酒坛边沿,却只是虚虚地扶着,在扣紧之前停下。指节有些僵硬,她迟疑了一下——
提起酒坛,倾斜,倒进碗里,说来简单,但她可能一个也做不到。萧锦瑟如今连刀也握不住了,指尖贴上酒坛的刹那她担心自己直接将坛子摔了,实则想的是某天习惯性地伸手拿朝露,手腕猛地一颤,刀便脱手落地,而后不仅是腕,虎口、掌心,都是疼到发麻的刺痛。她俯下身试了两次,最后换了左手,才把刀捡起来。
那时候萧忆情已经看见了,问她怎么了。她回头,犹豫片刻,还是承认:“我握不住刀了。”他慢慢走过来,从她手里接过朝露,放在案上,温热的掌心揉了揉她手腕凸起的骨节,其实想说不必再握了,但终于没有。萧锦瑟怎么会不知道她如今不必再握刀呢,可她还是每日晨练,提着朝露出门去,招式有些变形,但还能硬撑着走一圈。
可她现在什么都拿不住。萧忆情看着她迟疑,看她不甘心又无能为力地盯着酒坛,还是叹了口气,起身,拿个小杯,从坛里舀了浅浅一杯底,递给她。她挑眉:“你许我喝?”他面无表情地点头:“嗯,反正你倔得要死。”
萧锦瑟笑了一下,拿着杯子,浅浅地抿一口,其实比他舀出来的还少一点,她几乎疑心自己其实并没有真的“吞咽”,但……不行,就连这样也不行,她起初告诉自己胃痛只是错觉,一直都痛,没有区别,可还是呕出一口血来。
她其实还是想笑,想说怎么这样也不行,但是抬头看了一眼,萧忆情的脸色太冷,没骂她,但看起来就是,她本来就勉强的笑意不自觉僵了一下,继而,就变成了一种猝不及防的委屈。
“这到底……有什么意思?”萧锦瑟低低说着,蓦地冷笑一声,“活成这样,到底有什么意思?你我多久没敢在药粥里加胡椒粉了?明明两年前还能烫火锅吃,现在呢,药没有用,睡也睡不着,刀都握不住,什么都不行了……”
她想哭,但几乎是用最后的力气忍住,闭上眼。萧忆情抱住她,下颌轻轻抵着她发顶,掌心按着她单薄的脊背。她颤了一下,然后哽咽着问:“哥,怎么办?”
萧锦瑟很久不这样问了,大多数时候,她对他足够熟悉,知道他的答案,又或者,她会自己想办法,自己找路走,自己从没路的地方硬撞出路来。可是这一次……就连他也很难给出答案,他沉默了一会儿,用问题回答问题:“还能再撑一会儿吗?”
她被压在他的体温里,有那么几息的时间,觉得,应该能。他们没有别的选择了,但是此刻,萧锦瑟脸颊贴着他的衣襟,内心翻起一些习惯性的倔强,好像所有痛苦,所有绝望,所有无能无力……都还不足以把她逼到死路上去。
既然萧忆情还在这里。
她深吸气,很轻很轻地哼出一声鼻音,甚至不能算一个回答,旋即笑了,说:“我想起来了。这坛酒,南宫家的梨花酿,是和殷流硃一起……本该在她出嫁那天挖出来的。”可是那个龙泉殷家的女孩子,和妄想借着迎亲的机会杀进听雪楼的新郎一起,死在那天。萧锦瑟顿了顿,又说:“你记得吗,你说要把他们葬了的时候,又说了一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那时候的语气……我当时听了,不知道为什么,很难受。”
当时,她还那么年轻,年轻到即使一直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都不曾真正想过自己的死法。萧忆情拍拍她,问:“现在呢?”她又笑了,学着记忆里他那时候无奈的笑谑,重复:“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他的声音依然坚定,很稳,向她保证:“好,我们等春天。”
其实一直以来都是这样说的,从三年前的冬天开始,他们就在等,下一个,再下一个,还能再坚持到来年牡丹花开时节,即使谁都说不清为什么要坚持,但仅仅出于习惯,事到如今,还是想再撑一会儿。他们偎在榻上,彼此贴得很近,窗外有雨声飘进来。
她应该答应的,顺便悄无声息地结束持续两天的赌气,节省体力,趁着在滴滴答答的雨声里自然而然的昏昏沉沉,睡一会儿,但……萧锦瑟忽然抬头,问:“那你呢?你也累了。”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他早就连呼吸也是痛苦了,有时候咳得厉害,会因为窒息而昏厥,平日也会不自禁地屏气,而刚才,她伏在他怀里的时候,听见他那么稳的气息,即便再有意欺骗自己,也不会真的蠢到相信他还从容到游刃有余。
萧忆情能做到,他就是能做到这个,压下痛楚,掩饰疲惫,斟酌气息和动作幅度,把他自己逼到极限。即使被她拆穿,他也会反驳。萧锦瑟定定地看着他,闭了闭眼,似乎在问无关的事:“昨晚睡得好吗?”
他愣了一下,眼神里带点平静的探究,说:“还行。”接着,停了停,他就懂了,问:“我没醒?很疼吧。”
萧忆情猜得到她在问什么,虽然在长久的痛与疲惫中,他对睡眠这件事并没有太深切的实感,但如果她这么问,那只有一种可能:她痛醒了,而自己没有察觉……不该这样的。
她依然凝视他,没有错过他眼底一闪而过的自责。其实昨夜,她小腿痉挛,醒来忍着没动,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很快察觉,替她按揉,但等了等,他没有。那时候她僵着身体,在昏暗的光线里,松了口气般地无声笑了一下,心里想,他累成这样了,但能睡着,也算一刻安宁,可是……
“萧忆情,你把我宠坏了。”她低头,先前的泪意又泛上来,“你不用的。”
不用先想她疼不疼,不用为了她压榨自己,不用为了她不切实际的愿望强撑。然而,然而,这么多年,她真的已经被宠坏了,萧锦瑟根本骗不了自己,昨天夜里,她就是希望他醒来。她抬手抱住他,在他说出“不要紧”的同时,终于哭出声来。
她真想哭,对着酒坛的时候就想,哭到头昏脑胀筋疲力尽,哭到崩溃,最后昏昏睡去。可那是年轻时候的哭法……现在不能了。她哭不了多久就胸口发闷,指尖冷得发抖,几乎能清晰地感觉到体力随着眼泪流出去,一滴滴砸在他衣襟上。萧忆情拍着她的背,也就一盏茶的时间,听见她渐渐止住,缓了一会儿,抬手擦了擦眼泪,嗓音低哑而倦怠:“……不哭了,哭不动了。”
他问:“累了,睡一会儿?”
萧锦瑟抽了下鼻子,刚哭完,哭得手指发麻,眼眶红热,喉咙里也隐隐地涩,胃还在痛,整个人被笼罩在无力感里。她没回答,但身体自觉地窝进他怀里,头贴着他的肩,双手环住腰,身体放松,过不了多久,意识也在半梦半醒间飘忽起来。
她撑不住地睡过去,睡了一个时辰,醒来的时候,萧忆情的手还在沿着她的脊背抚下,以一种缓慢又坚定的频率,一遍又一遍。萧锦瑟微微收紧手臂,忽然觉得,沿着他的掌心,烧起一串极其微弱、但不能忽视的战栗。于是身体比思维更快速、更直白地动起来,她吻他的锁骨,舌头探出一点,舔了一下。
萧忆情当时就笑了,接着咳嗽,边咳边笑,问她:“要试试吗?”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说:“算了。”然后抬头吻他,在本来就轻浅紊乱的呼吸声里,缓缓地贴着彼此的皮肤和温度,用唇摩挲唇,以及眼角、脸颊、下颌。直到气息和心绪都终于平稳下来。
“再坚持一下,”最后他说,“我想陪你。否则,你会后悔。”
萧锦瑟默了默:“死人会后悔吗?”他冰凉的指尖蹭蹭她的眼角,那里还有灼热的湿意,答:“要是死人会后悔的话,你一定会。”
他说的没错,她叹了口气,几乎妥协了,却还是本能地嘴硬:“我不,我从不后悔。”萧忆情摇摇头:“是不后悔,还是不承认?去年吃的极乐丹,不后悔吗?”
他太直白了,萧锦瑟一时接不上话。她当然知道,就是她去屠赌庄的那一夜,消耗太大了,虽然还能强撑着回来,但也就是在那一次的药效反噬之后,一切急转直下……她抿了抿唇,坦白:“有点,但不。”
自相矛盾,不过萧忆情还是听懂了:她不喜欢这个后果,但要是有机会重来一次,明知如此,她的选择却还是不会变。
雨还在下,但声音听着软了,也许会渐渐变成雪。萧锦瑟靠近他,轻轻说:“墨大夫说我再敢吃一次就真死了……你什么时候给我偷两粒来,明年春天,牡丹花开的时候,我们去洛河边上看吧。”
尾声
他必须活到春天,带着她一起——如果萧忆情会这样想的话,他就一定会做到。
所以他们去看牡丹了。
垂杨紫陌洛城东,河畔遍铺细软的春草。萧锦瑟在一处白牡丹丛边盘腿坐下,忽然说:“我想起一个游戏;无论被问到什么,都要回答‘当然’,谁先说不出口,谁就输了。怎样,敢不敢试?”
萧忆情挑眉,在她身边坐下:“当然。”她笑出声:“学得真快,好吧,该你了,轮流问。”
他想了想,开了一个相当克制的好头:“牡丹好吗?”游戏不是这么玩的,萧锦瑟一边毫无压力地答“当然”,一边忍不住失笑,想到她在风情苑学到这个玩法,而那些姑娘们都是怎么玩的……不过让她现在说点荤的,似乎也不太容易出口,她耸耸肩,问:“活到这个时候,很厉害吧?”
“当然。”他笑了笑,语意不明,“喜欢吗?”
“当然,不管是牡丹还是活着。那你呢,喜欢吗……不,”萧锦瑟眨眨眼,“你喜欢我吗?”
“当然,这还用问?”
萧忆情睨着她,在这里停下,她等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后半句不是反问,居然就是他的问题,咬了咬牙,好像吃了天大的亏,又不肯就这么服输,愤愤地说“当然”,而后搜肠刮肚地想要报复,想让他“当然”得不那么痛快……她脱口而出:“还想活下去吗?”
话出口的瞬间,萧锦瑟有那么一点点懊恼。她本该把这个问题留得更晚一点,更值得犹豫要不要让游戏停在这里,那时候,萧忆情也许会摇头。
不过此时,他只是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指背蹭蹭她的脸颊:“当然。你也想。不过,只是想,对吗?”她抿唇,心情已经沉下去,嗯了声,答:“当然。”
“不想玩了?”他笑笑,“先别结束,让我再问一句吧,锦瑟,后悔跟着我吗,后悔过吗?”
萧锦瑟猛地扭头看向他,他想要的答案已经昭然若揭。这是游戏,她大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一声当然,不用为此有任何负担,不会确证某个闪念——他甚至问的是“后悔过”!可她发现自己做不到。
她用力地摇摇头,皱了皱鼻子,因此还有些生气,于是扑进他怀里,有点凶狠地仰头咬他的唇。她今天吃了两粒极乐丹,萧忆情显然也用了药,那种久违的、极为强劲的生命力就像牡丹一样茂盛,在他们之间激荡。于是咬变成亲吻,吻又掺杂着啮咬。她抬头,喘着气,眼眶都红了,却像一头凶巴巴的兽,呲着尖牙威胁他:“不许问,你收回去。”
他没答应,把她拉下来,扣着她的后颈,又亲上去,这回不纵着她咬人了,只是吻,不顾她微弱的抗拒,直到眼泪甚至啪嗒啪嗒掉到他脸上,他才放开她的唇舌,转而用唇蹭去脸颊的濡湿,低声妥协:“好了,我收回,是我不好。”
萧锦瑟赌气,不接话,咬着牙,爬起来,声调里还带哭腔:“不跟你玩了。我们得回去,时间差不多了,我可不想死在外面。”
话虽如此,她还是站在原地,乖乖地等着他用帕子擦干她的眼泪,顺便指尖抚过红润的唇,又往她发上簪了一朵花。然后他们才策马回楼里去,走到房里,萧锦瑟忽然拽住他的衣袖,终于想起如何扳回一城:“我也要问,为什么想看我后悔,你下辈子想甩开我吗?”
“……我认输了。”他叹气,坦白,“不想,也不想你后悔。”
萧锦瑟抬抬下巴,哼了一声。他顺手捏住尖尖的下颌,唇贴着她的,这次没有别的动作,就只是贴着,小幅度地蹭蹭。而她也没有顺势加深,唇瓣翕动,微微吐气,说:“我开始累了。”
萧忆情察觉到她的视线,略退开一些,问:“怎么像小时候一样,接吻不闭眼?”
“想看你……不对,什么小时候?”萧锦瑟又贴回来,鼻尖蹭他,反驳,“我十五岁生辰都过完了你才肯亲我。”
他点了点头:“嗯,有点晚了。”
她嗤的一笑,像是想说什么,但皱了下眉,抬手攀住他,身体有些发软,深吸气:“好像没时间了。我要换个姿势吗,比较方便你动手……你不会手抖吧?”
“不用,就这样,抱着我。”萧忆情的手指在袖中扣紧了刀柄,缓慢屈伸,再握紧,极为笃定地向她保证,“不会。”
“嗯,我信,”萧锦瑟又一次深呼吸,又笑起来,说,“萧忆情,我不后悔,我真的,一点都不后悔……从来都没有后悔过。”
他亲了一下她的鼻尖,说好。她还是目不转睛,深深看着他,用最后的力气和机会,确认两件事:
“所以下辈子你还要找我。”
“嗯。”
“不会痛了,对吧?”
“放心。”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夕影出鞘。
黄昏雨,稍头露。来者无多去无数。
牡丹边,雪花前。总算昔年,悬刀比神仙。
江流不尽月不死,草莽身命从来是。
几更天,望春天。熬过三冬,长生四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