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融飞燕子

2022-01-04

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


迦若察觉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蛊虫种下去就收不回来,何况,她此时既然已经静了下来,不再喊痛,大概全身的经脉也尽毁了。

他慢慢地走到圣殿的正中央,忍不住想,蛊虫、阵法、熏香,这一次误会耗费甚巨,明明她也说过自己并非前代圣女的女儿,错在他没有信,但损失却不得不从她身上讨回来。萧锦瑟侧躺在地上,抬眼看他,几乎动弹不得,眼神也颓靡下去,只道:“你杀了我罢。”他有了办法,摇头:“我知道你求死是因为成了废人,我却有个两全的法子。”

话虽这么说,但也不是征求她的意见。她不是圣女血脉,断掉的经脉无法用药重塑,那便用傀儡丝。蛊虫在毁掉的通道中重新游走一遍,正经十二,奇经八脉,她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疼,又出了一身冷汗,拜月教圣女的吉服三层,至此全都湿透了,几乎能拧出水来。她咬着嘴唇,唇上已经没一块完好的地方,渐渐咬不住呻吟,再后来就成了惨叫,从喉咙里挤出来,像是卷刃的匕首划过沙地。

拜月教的大祭司看着她这个样子,居然也叹了口气,虽然是中原武林口中的邪教,但掌握南疆一方水土,教众颇多,平日布道祈福,也有几分慈悲,此时被勾了出来,便说:“你若求我,我可以送你往生。”萧锦瑟良久才瞥了他一眼,动动指尖,还有几分期望,艰难地摇头:“不,我……我要……活着……”才说完,咳一口血,终于昏死过去。

再醒来,是在偏殿的软榻上,她环顾四周,迦若在桌边,头也不抬:“醒了?”她不动,只道:“祭司两全的好心,现在可以说了罢?”他似笑非笑:“武功恢复了?”刹那间,萧锦瑟腰肢用力,拧身一跃而起,眨眼已并指为剑,直逼他脖颈要害。

只差一寸,她直直坠下去,闷哼一声,本能地蜷起身子,周身大穴如遭针刺,在持续而尖利的疼痛中泄了力气,额上又铺满细密的冷汗,良久才缓过气,抬眼,面色惨白如纸,看见迦若指尖术法所化的银丝。她的太阳穴还突突作痛,看不分明,勉强说出一个“你”字,气息滞在胸口,一时连话也说不出,只听对方道句何必。她喘息着,答:“试试罢了——傀儡术,中原没见过,新鲜。”

迦若笑笑:“那就再见识见识。”难以抵抗的疼痛和操控席卷而来,她跪在地上,战栗着,终于从齿缝里挤出一句“愿为圣教赴汤蹈火”。冰凉的手指掠过她汗湿的鬓角和冷腻的脸颊,靠近灵力的来源舒缓了她的疼痛,她本能地贴近那只手,又反应过来,退开。他嗤笑,说:“不要紧,听雪楼此时损兵折将,又顾忌你在这里,攻不上山来,我们还有许多时间。”

命令从最简单的开始,起立坐卧,她当然知道企图,可是实在太疼了,为了这样的事反抗是值得的吗,何况反抗不过是白费功夫。过了几日,则是让她去与怨灵对招,交手之间更容不得犹疑,唯有顺着那股力道挥刀。其余便是些零碎的折磨,跪着,叩首,讨好地笑,举着蜡烛做个不知道痛的烛台。

半真半假。真是因为实在难以抗拒傀儡丝的控制,假是因为她明明还清醒,明明还有反击之力。尽管也试过在这些时候索性将心智交由傀儡丝控制,然而交出去的东西再拿回来却更费千百倍力气,便只有清醒,始终清醒,并不动声色。

萧锦瑟被掐着下巴抬起头来,神色仍是乖顺的,已经不知多久过去,如今她听人说话,都像隔了一层雾:“明日去见……我会杀了他,或者由你来……听见了么?我要你替我杀了萧忆情。”她一如既往地俯首应是,又慢慢流露出痛苦的挣扎,闭着眼用尽力气慢慢摇头,“不”字卡在喉头,接着便挨了几个耳光,以及预料之中的针刺感,不知是不是傀儡丝重塑的经脉越发能为她所用的缘故,术法所造成的疼痛与控制力也次次递增。她倒在地上,恨不能把自己蜷得再紧些,肌骨却都极用力地绷着,没有血色的唇被死死咬住,仿佛将要咬下一块肉来,很久后疼痛才趋于平息。耳边又听见一句什么,没听清,却知道该做什么,然而嗓子哑了,一时没说出话,加之浑身瘫软,撑起半截又跌下,兴许是被当成了抵抗,兴许只是要找理由再折磨她,仍旧是痛,仿佛整个人都被长针刺穿,五脏六腑也千疮百孔,冷汗流进眼里,她怀疑自己同时也流了泪,心里希望是看不出来的,却不知眼眶早就红了,发不出声音,却分明是在哭叫。

是意料之内的,萧锦瑟在心里拼命地对自己说,却不明白怎么会这么疼,她听话太久了,忘记反抗的代价,更不明白这代价与日俱增,于今之计却只有继续。她不得不爬起来乞怜,指节因为过于用力而成了青白色,浑身发抖,正要开口时咳了血,便呛住了,从喉头到胸口滞涩得生疼,可话还要说出声来:“愿为圣教赴汤蹈火。”而后她伏在地上咳嗽,嗓子里如同火烧刀割,无一处不疼,等到烧尽了削尽了,成为灰烬和齑粉,痛感便渐消,她又是那个调教成功了的、乖顺的傀儡。

替拜月教,杀萧忆情。

不是这样的,她不能杀他,她还可以反抗。她看见萧忆情,却只是僵硬地平举起刀来。他说:“一个傀儡,还杀不了我。”语调嘲讽,却像是说给她听的。她握着刀,手甚至不能颤抖,而他先出了招,这一式、这一式……她格挡下来,却在混沌中想,不是这样接的。往日他们对招,这一式是动真格的开头,但就算是动真格,她也从来都赢不了他。

不必再反抗了,她杀不了他……遑论一个傀儡。萧锦瑟看着他笃定的眼神,心里陡然不合时宜地安定下来。


萧忆情看见她眼里那种他所熟悉的神色完全消失了,即使随着挣扎而消失的当然是疼痛,他心里却还是一惊。但此时的情况容不得他多想,傀儡不知道疼,也不会闪躲,攻击时虽处处破绽,可他总不能真的将她如何……然而,要是能直取要害的话,就不得不躲了罢?就算是傀儡,被刺中心脏也会死亡,迦若不会让她死得太快,那么起码有八成的把握逼退她。他又看了一眼萧锦瑟死寂的眼睛,灌注了真气的夕影刀光华流转,刺向她的左胸,如果她退,便有空隙从战局里脱身去杀迦若;如若不然,至少他自信能刹得住。

还好逼退了,一切都简单且顺利。杀了施术者,傀儡丝的控制起码不会再恶化,而他带了萧锦瑟回去,才知道情况有多糟糕——不拔傀儡丝是没法解的,可她经脉都断了,拔了,彻底成为废人,又该何以为继,那是他们都不愿意看到的情形。他原本想等她醒来做决定,可是她睁开眼,举刀向他,被挡下后迟疑片刻又垂手,眼里始终没有一点神采。

孤光和他说,傀儡丝压制之下的自我意识,若是抵抗到最后心里那根弦绷断了,就真的没救了;但若是她自己放弃,那还有可能,但,根据先例,还是要拔了傀儡丝才行。萧忆情叹气,摇了摇头。他们说话时萧锦瑟就倚在房间角落,抱着刀,孤光多瞥了几眼,皱眉:“该不会是……傀儡认主?”他又叹了口气,答:“是。”

认主的傀儡,如同一件便于利用的兵器,攻守之间,如臂使指。她醒来以后,不和他说话,也没有一点他所熟悉的情绪,却是彻底成为了独属于他的一把刀。怎么会这样呢,独处的时候他轻轻地说:“锦瑟,我想要的不是这样。”她低着头,没有回应。

某个瞬间萧忆情以为她的睫毛颤了颤,但又好像只是错觉。他盯着那排细密的鸦羽似的睫,一时出神,接着前话,低声又感慨了一句:“也不要紧。是你就好了。”他也是刚刚才意识到的,她是那么执着地要拿自己的方式来爱他……其实什么方式、什么样的爱,都不重要,于他而言,也只是她最重要。她身上很冷,他环住她,也像抱着一把刀,接着他低头浅浅地吻了一下她的唇,这次她真的抬眼,没有情绪,但确乎是看向了他,他笑笑:“和我去躺一会儿。”

他似乎就这样接受了新的相处方式,一定要说区别,无非是她不说话,他便多说几句,说得多了,有时也能听见她轻轻地应一声。而她第一次开口,是在回了洛阳以后,洛阳城正是繁花似锦的时候,而白楼上养在盆里的那一朵牡丹未开,萧忆情靠近了看,随口道:“还是花苞。”忽然听见她说:“要开了。”他猛地扭头看她,萧锦瑟定定地看他,没什么表情,但刚才的确开了口,不是幻觉。他笑起来,朝她点点头。

那朵白雪塔还是像往年一样开花,她倚在花边看他,萧忆情招招手,等她过来,递过去一块牡丹酥——回来以后他总拿甜食给她,好像这样能把她甜化了似的。难讲她偶尔说的几个字有没有这几口甜的功劳,但不论如何,萧锦瑟看起来比之前要好得多,甚至有时会让他觉得,就这样也不要紧。

可她夜里总是魇住,挣扎着醒不过来,一身冷汗;被叫醒以后以后就只是沉默地侧过身去,背对着他。他睡得也浅,心里知道她没再睡着,却没有别的办法,只是伸手,虚虚地环着她。如是十数日,某个月色格外明朗的晚上,她被叫醒的时候,眼里映着透过纱帐的夜光,似乎露出什么不寻常的神色。萧忆情看着,愣了愣,又不敢确定,试探着:“锦瑟?”声音竟有些发抖。

萧锦瑟眨了眨眼睛,看他,像是犹疑,皱起眉,他又叫了一声,她便很困倦似的,闭上眼,竟然伸手抱他,很快睡着了。这下僵着身子清醒着不敢动的换了一个,可是第二天早上,又是一如既往,令他险些以为只是梦里的幻想。

她在醒过来吗,她在那么努力地想要醒过来吗?类似的事情发生到第三次,萧忆情在她闭上眼之前凑近了吻她,她仰起头来,闭一闭眼,又睁开,她看起来太累了,听见他说不要睡,露出挣扎的神色,终于还是垂下了眼帘。他握着她的手,手指挤进指缝里,她指尖动了又动,终于积攒起力气回握,睡着以后也没有松开。

似乎是遥远的地方传来虫声,还有风摇动草木的轻响,快要入夏,夜里的温度不冷不热。借着月光,萧忆情看见她蹙着的眉慢慢舒展开,忽然也觉得困倦。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个瞬间,他产生某种奇异的预感,似乎一切都将就此好起来。

他在心里对她也对自己说,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