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逆着江流摸索，触碰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可能性。

萧锦瑟的状态不对。

更容易疲惫，仍不午睡，但会坐着闭目养神，偶尔头晕，从前爱吃的、重油的菜色，很久不主动提起，吃了还会犯恶心。

而且她的月事也停了一个月。本来不准，也正常，但这种种微妙变化叠合在一起……萧忆情按了按她的手腕：“去找婉词帮你诊一诊脉。”

萧锦瑟倒是真没往那个方向想，本能地回嘴：“我又怎么了！这才隔……嗯……嗯？”她本来想说才隔多久，顿了顿，终于察觉他真正的意图，不禁好笑：“你想什么呢，你能生还是我能生？”

理论上说，当然都不能。墨大夫早就说过的事。也是因此，他们从来都没有真正为此做过什么。然而……萧锦瑟被逼无奈，有些僵硬地去找秦婉词，晚些时候，更僵硬地回来。萧忆情在等她，她瞪着他，抿着唇，不说话。

他不自禁地皱了下眉，但很快，至少维持住了表面上的轻松，慢悠悠地接续她先前的那句话：“这是什么表情——看来是都能？”萧锦瑟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接着他捏捏她的手，问：“让墨大夫也看看？这不能拖。”

本来还该问秦婉词是不是已经去准备药了，但看她的神情，也知道没有。对着萧锦瑟那一瞬间的恍惚，他默默将这句话吞下去，只是看着她，拉她在软榻上坐下，并且，完全是下意识地，捞了个软枕来，给她垫在腰后。

萧锦瑟没注意到他做什么，她确实有些失神——倒不完全是因为他说“这不能拖”，好似根本不必犹豫就定好了如何处置，毕竟，她自己恍惚归恍惚，却从未怀疑过这个“孩子”不应该存在。

可是方才，秦婉词的态度不是这样的，她什么都没有说。这让萧锦瑟忽然觉得，如果她什么都不做，这莫名其妙不知所从来的意外，就会在这里自顾自地生长下去，直到某一天，让她成为一个……母亲？

她看着萧忆情，他的视线恰好错开垂下，调整靠枕的位置，她看见他的眼睫，又密又长，因而不受控制地想，男孩还是女孩，也会有这样的眼睫吗？

她自己的睫毛同样好看，如果像她，可能会显得更倔强一点……但倔强，是与生俱来的东西，还是童年习得？如果有那么一个孩子的话，当然不会像她小时候一样，不安地竖起自己浑身的刺。

那是一个非常模糊的轮廓，不受控制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像一阵风。她偏头，还是看着萧忆情，此时他也看向她，因而她不再计较那个轮廓，转而忍不住有些促狭地想，他？养孩子？他会怎么养？

萧忆情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意外地察觉，她真的在“想”这件事。

那么他似乎也需要更深地想下去：她想吗？她身体不好，能撑过十个月吗？消息怎么瞒住，她愿意吗？就算活着生下来了，然后呢，一个不能自保的孩子？藏起来吗，自由吗？身份会成为威胁和束缚吗？

而且，怎么教养？萧锦瑟行吗？他不太信，她自己都没有被好好养育过，她凭着自己的摸索莽撞地生存，照顾自己都粗糙，没有经验，也没有耐心，既不会、不能，也不愿意负担另一个人的成长。至于他自己……

思绪在此截断，因为萧锦瑟看着他，忽然笑了一下：“我想过了，我觉得你能做好。”她开口带着点调侃的意味，他听得出来，那并不意味着她做出了什么不一样的、不得了的决定，但……她确实，很认真地，“想过了”。

他愣了一下，心里那些推演和权衡依然有条有理，却像风中的枯枝一样摇动起来——她想过了，她究竟想到了什么，她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因为他曾经接纳了她，引着她一步步走到今天，所以她觉得他也能养好一个他们的孩子？

萧忆情不知道该不该反驳她，至少，在那个本应下意识地告诉她“你想错了”的瞬间，他没出声。他甚至在想，如果是萧锦瑟的话，她应该会先思考性别。

男孩，女孩，像谁？固执、坚忍、锋芒毕露，或者沉静、聪慧、从容不迫？

他其实想不出什么，而她居然觉得他可以。那种直接的、真切的，甚至有点沉重的信任就这么落在他面前。然后萧锦瑟问他：“所以，怎么办？”

他心里那点微妙的情绪仍然没有散去，但在那个瞬间猛然意识到，他们想得太远了。

不该这样的。

萧忆情闭了下眼，深呼吸：“让墨大夫来看看。这不能拖。”她笑了一下，没有反对：“嗯，你之前已经说过一遍了。”

他们察觉得不算晚，决定做得也很快，毕竟还年轻，她恢复得很快，没留下什么糟糕的后遗症，但他们真正不需要再思考这样的事情第二次。而真正的余波居然还在很多年后，他偶然间和南楚提起自己的身后事，说到听雪楼主的位置，南楚说，不如把停云过继给他。

很多现实的考量从脑海中掠过，比如，那个孩子并不合适，比如，他的性格注定了他不会成长得太快，也许来不及，又比如，秦婉词未必赞同。而后他极为冷静地联想，当年秦婉词想让萧锦瑟留下那个孩子，未尝不是在替她自己的孩子考虑。

他拒绝了南楚的提议，晚上倚在床头，随口和萧锦瑟说起。她趴在旁边，手指无意识在他胳膊上画线，忽然说：“其实吧，停云是个好孩子，但……你儿子肯定比他好。”

萧忆情怔了一下，有点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她挑眉：“怎么，不是儿子，女儿？是女儿也比他强。”

“你还真是……”

他不想接话，更不想知道她还能说出什么来。但她实在把“你儿子”三个字咬得过于理直气壮，让他完全不能自已地想了想，如果是真的……她也会这样理直气壮地，在类似这样的夜里，趴在床上，听着外间的哭声，跟他说你儿子真烦人。

他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噎了一下。

萧锦瑟问他：“我真是什么？”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按住她乱动的手，躺下去：“没什么，睡了。”

最后，我还有没法塞在正文里的，更微妙的东西想说。写这篇完全就是为了标题这句“他们想了一下”，事实上我想的确实比“一下”多很多，而想完之后我又想，如果真的有那么个孩子，迟早有一天会质疑妈不爱自己，带着一点委屈问妈为什么总嫌我烦。而这个时候，萧忆情是会解释的，会听完孩子的质疑，再告诉ta，妈有多么坚定和勇敢地选择了ta。所以……他就是能做好，对吧。

另，这篇写在《长生四十年》之后，接连设想了死和生（怎么是这个“生”），我对逼男的信任确实到达了非同一般的境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