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锦瑟隐约记得,那天,她只不过是像往常一样从风情苑的后门进去,因为穿了新衣服,她从前没试过的配色,也没找到恰当的首饰,急于找紫陌帮着参详,所以比萧忆情快了好几步,而路过后院的时候,听见有人哭喊得声嘶力竭。
她只不过是探头,看见紫陌正指使人按住一个陌生的歌女,便随口问了一句:“怎么回事?”
世上所有青楼里都难免要有那么一些堵上嘴后悄无声息地消失的女子,如果风情苑的紫夫人要让人消失,想必更有她的道理。后来萧锦瑟其实想过,要是她视而不见、置若罔闻,要是她没问呢?
可她问了。歌女不认识她,但一眼便看得出她能做主,拼尽了全力挣脱束缚,几乎是扑到她脚下,颤声嘶喊:“姑娘救我!我、我是听雪楼主的人,我腹中有听雪楼主的骨肉!”
萧锦瑟眨眨眼,听清了,有些忍俊不禁,随口:“要是他有这个本事,怎么也该是……”
也该是在我肚子里。她这句话没能说完,抬眼看见紫陌的表情,怔了怔,蓦然扭头,去看萧忆情。
只一眼,她就知道了。嘴角的笑意慢慢收回去。
“带下去。”萧锦瑟吩咐,转头,盯着他,“解释。”
“我中了药,不解毒会死,你在江南,来不及通知你赶回来。”他闭了闭眼,旋即又看向她,“就那一次,当时她蒙着眼,我没想过她能猜到。”
萧锦瑟努力维持着语调的平稳:“我在江南,那是一个多月之前的事。”
“是。”
……这下全对上了。她从江南回来,总觉得萧忆情状态不太对,他忙得要命,连睡眠时间都压缩到极致,她一度以为是在躲她,但不完全像,她没多想。再接着是她的月事,算来,他们有一个多月都没做过。
要不是这件事……
萧锦瑟扼住思绪,却几乎要感谢起那个歌女的垂死挣扎。不过她又想了想,缓缓道:“你没想过她能猜到,那……太聪明了,杀了吧。”
她说完了,才意识到紫陌已经退出去,但懒得将决定再说一遍,索性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抛开,离去。她没有在逃,脚步很稳,回了听雪楼,想到该去收拾自己的房间。
她这才意识到她有多久没回过自己的卧房,有人打扫,没有落灰,但几乎被搬空了,她每日要用的一切,全在萧忆情房里,明明是她多年前精心装潢的屋子,现在看来,居然只觉得陌生。
但萧锦瑟有个好习惯,她把酒放在这里。她不愿意再思考了,只觉得应该顺理成章地把自己灌醉。
她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萧忆情来找她的时候,她仰头,眼前重影,等了等,没听他开口,也懒得细看他的神情,脱口而出:“我觉得恶心,你为什么不?”
“我没有选择。”他的声音像从远处飘来,“不解决,会死。”
萧锦瑟冷笑:“啊,会死。你不能死。那你为什么不觉得恶心——你无所谓,你谁都可以,你……”
她猛地站起来,跨过狼藉的酒坛,踉跄了一下。萧忆情下意识地伸手,她带着满身酒气跌进他怀里,脸上是发狠的神色,攥着他的衣襟凑近:“你谁都可以,那我和她……有什么不一样?你可以、你可以为了解决问题,上别人的床,那我呢,你操我的时候,是不是也在解决一个问题?”
她凑得太近了,看起来是想吻他的,酒气喷在他脸上,萧忆情没有躲,嗓音微哑,但还是克制而平静:“你不一样,我从来没有把你当作要解决的问题,你……”
他的解释没能说完,萧锦瑟忽然推开他,自己也跌跌撞撞退了好几步,压着声音嘶喊:“别碰我!”旋即又忽然越过他,冲出门,扶着廊柱,吐了出来。
真恶心,酒意和情绪搅成一团,在胃里翻江倒海,然后完全克制不住地逆涌上来。她吐得昏天黑地,然后接过杯子漱口,一扭头,反应过来这时候会给她递水的人是谁,咬着牙,又推了他一把,甩下一句“我不想看见你”,扭头进屋,摔上了门。
萧忆情站了一会儿,听着里面噼里啪啦,酒碗砸碎的声音、桌子踢翻的声音、酒坛碰撞的声音,然后是压抑的喘息、吞咽。
她又喝上了。
萧锦瑟完全是冲着彻底把自己喝趴下去的,她酒量不坏,酒品也好,不受刺激的时候,喝得很安静,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喝到醉死过去,代价是第二天早上渴得喉咙冒烟、头痛欲裂地醒来,看见屋里一片狼藉。
她缓了缓,起身,脚步还有些虚浮,拿着茶壶,没找到杯子,对着壶嘴喝干了,才想起茶杯昨晚她漱完口在门外砸了。
昨晚……
她没能接着回想,因为萧忆情开始敲她的门,让她喝醒酒汤,吃点东西。她克制住把茶壶也扔进废墟里的冲动,出去,就站在门口,不看他,一口气喝完醒酒汤,接着是肉粥,两个空碗都重重地放回他手里的餐盘上,再抬眼,他还是那个冷静得让人恼火的样子。
萧锦瑟盯了他很久,问:“你怎么想的?”他垂下视线:“我在想,你会冷静下来的。”她默了默,开口:“你在等我闹够,想明白了,再回来找你,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你也可以不回来。”
他的声音更轻,但不可能让她消气。她嗤笑:“我不回来,你……哦,你不需要我,反正你需要解决问题的时候,随便找一个人就可以。”
萧锦瑟承认她就是在伤人,甚至,怀着一点刻意的恶劣,等着看他的反应。事实上他冷静的表情确实有了一点点裂缝,但……也就是那么一点点,他看着她,说:“你知道不是这样。”
我不知道,她心想,我不知道我算什么。
她明明是想跟他吵架的,但忽然撑不住了,指甲从掌心松开,全身力气被抽走,脚下一软,直接蹲了下来,垂下头。她本来不想哭的,努力压着情绪,站得笔直,想用冷静的语气把问题抛回给他,痛苦也抛回给他……但她做不到,他就是站在那里,一点也不难过,不挣扎,就像这一切理所当然一样。
她连哭喊都没什么力气了,带着一点崩溃的、软弱的哭腔,几乎喘不上气,问:“萧忆情,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啊……”
萧忆情怔住。他其实没觉得自己做错什么,可是……他不该让她哭成这样的。
他有些仓促地撂下托盘,把她拽起来。她身上还有酒气,身子一点力气都没有,被他轻易地带进怀里紧紧箍住,但还在哭,哭得肩膀一抽一抽,指尖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衣襟,揪得很紧。
“别哭了,”他察觉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别这样……别离开我。”
可她还是哭了很久,然后,一点点地冷静下来,终于松手,把他推开,轻轻地说:“让我歇一会儿。”
她没有真的离开,也足够理智地接受了自己的房间根本没法住的事实,脚步虚浮地去她睡惯了的那张床上睡觉。醒来的时候,萧忆情就倚在床头,掌心覆着她的手背。萧锦瑟想抽手,但他握得很紧。她没再挣扎,盯着床帐,看了很久,然后说:“我睡了多久?我饿了。”
她会冷静下来的,就像萧忆情想的一样。她其实也知道,那样的情况下,他没有别的选择,总不能为了所谓贞节去死——连聪明一点的闺秀都知道这毫无意义。她没有什么好计较的。所以她还是和他在一起,像从前那样。
可是真能像从前一样吗?他们都知道一切全都变了。距离感像系在他脖子上的一根琴弦,直到萧忆情在某个深夜忽然抱紧她,像要把她揉进骨血里,低声问:“我能不能……”
萧锦瑟轻轻哼出一声鼻音,然后回应那个有点绝望的吻。其实她没想过“不能”,甚至比他更渴望,但是……当他的手划过衣襟,落在她腰间,她脑海里还是不受控制地冒出那个念头:
别人用过的东西。
如果不是那天她多问了一句,她就会……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亲吻,缠绵,把自己揉到他身上。可是她现在知道了。
她本能地抬手,抵在他胸前,微微推开了一点。萧忆情霎时顿住,她抬眼,居然还愚蠢至极地期待在他眼睛里找到一点不平常的情绪,哪怕是埋怨甚至愤怒。可是当然没有。
“你那天晚上也这副样子?”她脱口而出,但问完就后悔了,别开视线,不想听他的回答,仓促地补上,“算了……你做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意思。”萧锦瑟闭上眼,不想看他,低声,“我昨晚想起,很久之前,我说,你要是背叛我,我就这么算了——所以,算了,真的算了。”
他记得那句话,可她当时……不是这样的语气。那时候她笑嘻嘻的,说根本想不到他能怎么背叛她,像放狠话一样,气势汹汹地说“我就这么算了!”……而不是现在这样。可她直起身,凑得很近,只隔分寸距离,说:“我没法离开你,没法恨你,也不想一直这样。你做吧。”
她语气那么淡,说“你做吧”不说“我们”,却仿佛还是一种讽刺,等着他像解决问题一样面对。可他终于还是叹了口气,低声说:“我知道了。”然后吻她,她闭着眼,没回应。
萧忆情还是继续了,吻得更缓慢、更沉稳,带着一点他们都熟悉的、不容抗拒的意味,试图让她真正回神,感受他的存在,而不是这样,假装冷静,强迫自己接受。他抱着她,指尖缓慢划过脊背,终于,她轻轻颤了一下。
“这样呢,”他声音很轻,不得不问,却仅仅是问出来就感到隐秘的恐慌,“还是恶心?”
萧锦瑟的呼吸急促了一点,皱眉瞪他,旋即被他按着后颈,被亲吻拽回去——和她想的差不多,她的身体终究还是会习惯他的存在,习惯回应他,这样就……够了。何况她能感觉到他有多渴望,用尽一切手段,像是要让她把“算了”收回去,逼她给出一点反应。直到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扣紧了他的肩,喉咙里泄出一声颤抖的喘息。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真正沦陷的,但在混乱中,听见他甚至带了点哽咽,叫她的名字,不止一次,唇贴着她的侧颈摩挲,哑着声音,说:“……你别嫌弃我。”她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抬手,安抚地顺了顺他的后背,接着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己听见了什么,低低地笑了一声:“原来……你自己也是知道脏的。”
她闭上眼,回吻他,仿佛整个人沉下去,甚至有点困了。
萧锦瑟次日一早醒来的时候,习惯性地贴在萧忆情身边,带着一点未尽的疲倦,沉默了几息,却自己也难以解释地,不动声色地翻了个身。然后她听见萧忆情开口:“萧锦瑟,我想……解释。”
她的身体微微一僵,没应声。于是他贴近了一点,从身后松松地环着她,说下去:“那天,我没有无所谓,不是谁都可以,我没有接受,我只是忍耐,不得不忍耐。”
“你是被迫的。”
“是……我自己也刚刚才明白。”
萧锦瑟扭回头,看着他,看着他眼底难得显露的痛苦、甚至近乎委屈的情绪,忽然说不出话。其实她早该知道的,一直以来,萧忆情就是这样的人,擅长克制,擅长抉择,习惯不痛苦,习惯不在意……他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在忍痛。
她只是想知道他痛苦,然而,终于得到答案之后,却没有想象中如释重负的痛快,反而是挥之不去的隐隐钝痛。她盯着他又看了一会儿,叹气,终于还是无可奈何,低声抱怨:“……萧忆情,你是真的很不会做人。”
然后,萧锦瑟轻轻凑过去,在他唇上亲了一下,浅浅的,有点漫不经心,她说不清自己是真的想通了,还是懒得再挣扎、再纠结和计较。总之……
萧忆情嗯了一声,她退开,嘴角弯了一下,又说:“算了。”
其实我很早很早之前就想过这件事了但当时想不到怎么解决就假装不存在,现在捋明白了。
标题call back《金错刀》:“你要是背叛我,我就这么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