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永远高悬

2025-03-11

神秘双重生。

重生后的第十二年,萧忆情开始不那么希望能找到她。

前世他死于楼中内乱,醒来,却是他自己的童年时,一切都是经历过的,仿佛一个命运的恩赐。他从意识到这一点开始,决意利用这个机会改变些什么,所以比前生更频繁地往返与雪谷和听雪楼,等一个来认亲的女孩子出现。

他十一岁那年,萧锦瑟没出现,又过了两年,他该带她去雪谷了,她还是没来。他开始意识到,也许那不是恩赐,是个玩笑。

他开始找她,一边肆无忌惮地凭借先验之明改写他的人生,一边因她曾经随口提过她生在蜀中某个小城不起眼的青楼,竭尽全力在蜀中找一个出身低微的女孩。渐渐的,他不得不承认,如果重生后的一切都如前世般发展,唯独她不同,那么或许是她也重生了,那么,她没有出现,不是意外,不是不幸,是躲他。

江湖上没有她的踪迹,她还有两条路,是隐姓埋名地成为一个最普通的女子,或者,沦落风尘,随波逐流。如果是前者,人海茫茫,他根本不可能再见到她;如果是后者,他必须找,只要将整个蜀中风月场的每一则消息翻遍,就一定能找出来。

他等了六年,又找了六年,世间所有艳名远扬的花魁里没有她。他希望自己终究找不到,但还是在找。而那年秋天,他查到一个人,出身青楼,从未离开,面容姣好,但不善逢迎,性子有些奇怪,好像从不属于这里,又比谁都认命甘心。

她叫柳絮。

萧忆情在西南边陲的小城看到了她。她和他记忆里的人不一样,气质截然不同,眉眼也只几分相似。十多年后,记忆里的脸,甚至那么亮的眼睛,也都模糊了,可是……他毫无道理地认出她来——她是萧锦瑟。

他在街对面的茶楼上看了很久,天还没暗的时候,她就倚在门边,和几个姐妹说闲话,很少往街上看,偶尔拢着手指搓一搓,黄昏后,点灯了,暖黄的火光照着她的侧脸,这年的第一场雪落下来,她开始朝进门的客人笑,但还是淡淡的。

他走了过去,迎着她的视线靠近。此时她当然需要一个客人,好让她能回到更暖和的屋里去,可她一直等到他走到面前,避无可避,才仰起脸露出妩媚的笑:“公子脸生,第一次来?为何这样看着奴?”

萧忆情没说话,握着她冰凉的手腕,进屋去,要了厢房,叫了酒,接过她奉上的杯盏,指尖相触,她避开了。他这时候才开口问:“姑娘怕我?”她眨眨眼,脸上还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比他先前在茶楼上看见的更艳,更刻意,说:“奴不善言辞,公子不说话,奴心里慌。”

他接着问:“当真觉得我脸生?我看姑娘的表情,还以为,你认识我。”她垂眼,指尖扣着酒壶,替他把饮了一半的酒杯重新斟满,边说:“公子长得像奴曾经的……情郎。”

这倒也是风月场里常用的套话,她话尾带笑,论理该趁着尾音抬眼看他,笑得更娇一点,但没有。他当时也没追问,淡淡说声“如此”,问了她的名字,听着屋外的歌声琴声,饮酒,直到她又试探:“公子是不是嫌奴寡淡,要么,奴换别的姐妹来伺候公子……”

“不必,”他的眼神和音调一起冷下去,看她,将一块碎银放在酒杯边,起身向内室走去,“柳絮姑娘自便。”

她竟没走,摸走那块碎银,倚在外间睡了一夜。此后他又来了好几次,饮酒,不痛不痒地问她几句身世,某次忽而问起:“你曾经那个情郎,是什么样的人——不是说我长得像吗?”她难得直视他,眼里有些懒得遮掩的复杂情绪,答:“是个干干净净的好人……公子不像。”他笑了一声:“好人,怎么不给你赎身?”她也笑,轻描淡写的:“奴命薄,配不上的。”

他从不碰她,第五次来,在门口没看见,点名找她,在房里等了等,她钗斜鬓乱地过来,脖颈和锁骨上还有暧昧的红痕。萧忆情其实想让自己认定她是有意作态,却还是听出她声音里不经意流露的一点倦和媚,沙沙的:“萧公子又来找奴喝酒?”

他沉默了很久,但开口还是平静,甚至带一点温和的调侃:“看来,柳絮姑娘生意不错。”

“是呢,”她走过来,却不看他,低着头,“也要多谢公子照拂,不过,公子对奴没有兴趣——是嫌脏吗?”

“……柳絮姑娘是聪明人,不必刻意这般。你若想我离开,直说便是。”

她抬眼,又笑,轻飘飘反问:“那可不就是这个意思?”他眼神沉沉,点了下头,站起身:“好,打扰姑娘。那么,我明日再来。”

不过第二日他们没见面。萧忆情来了,远远地听见她与人调笑,姐妹说她近来遇上个痴心好人,终身有托。她懒懒地靠着窗,视线飘忽,听声音真像个没心没肺、享尽风月的人,笑吟吟地答:“还是别了,那可是个江湖人,跟了他,指不定哪日便死无葬身之地,还比不上咱们这儿安稳。”

他知道,她看见他了,说给他听的。他在那有意放空的注视里,转过身去,没再回头。

他不来了。

那夜她没有别的客人,因为前些日子他留下的够多,没挨打,只挨了鸨母几句骂,就被放回房去。她没点灯,抱膝坐在黑暗里,像之前每一个能独处的夜晚一样,思绪慢慢沉下去,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手腕。

手腕上什么都没有,这具身体是新的,可她还是本能地战栗了一下。她在想前世,想萧锦瑟是怎么死的——内乱之后,萧忆情死了,她求死,没死成,看着他的尸首,在他的棺材边被碾碎了骨头。那时候高梦非跟她说,她活着,就让萧忆情下葬,她妥协了,而后,居然就活了很久很久。

鞭子,盐水,烙铁,钢钉,断指,水牢,嘲讽,凌辱,疼痛,饥渴,恐惧,乞求,卑贱无力,不成人形……她经历这些,是因为她没有死,而萧忆情死了。如果不是她,也许他不会死,也许,从一开始,他就不该带她走。她在濒死的绝望里活了至少两年,她现在全都记得,回想起来,如同在佛前诵经,经文的结尾,是萧锦瑟曾经发愿,倘若能重来,她会认命,生在青楼,就做妓,随波逐流,不再挣扎,不再害他。

然后她一睁眼,就重来了,仿佛命运真的愿意与她谈判,答应了她的条件。暗夜中,她笑了一下——她已经看见了,萧忆情在这个世上,活得很好,比前生更自如,在这个年纪,没有困在洛阳和天理会的争斗里,还能有闲心找到这里来,命运已经满足了她的要求,而她也应当做到自己该做的事,不可以反悔。

可她不知道,萧忆情没有真的离开。他又去查了,曾经是为了找到她,这次,他查她怕不怕死。

她把话说到那个地步,说她怕死,她不愿再涉江湖,她甘愿做个风尘女子,听起来多么合情合理。如果她真的怕了,她选这个,他绝不会再打搅她……可她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她在争执或闹事间受过波及,也被不讲道理的粗暴客人伤过,身体也不好,从不费心保养,总是病,发着高热被贱卖过两次。

她不怕死,她甚至比前世更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所以半个月后,萧忆情又站在那条街上,才下过薄雪,雪化了,路面上泥泞不堪,空气里都是潮湿的寒意。他站在青楼门口,就看见她,还是穿得单薄,在厅堂里陪酒,面色酡红。这次他不会再问她的意思,直接找了鸨母,拿出银票,收下她的身契。

她被叫过来时整个人都是懵的,看起来是真喝了不少,对着他,也有些恍惚,好像还没明白自己的境遇,被他拽到门口,抖开氅衣裹上,还带着一点茫然的、甜腻的笑意,问他:“萧公子,这是要做什么?”

“接你回家。”

门外的风吹进来,她蓦地清醒了,冷静到近乎冷漠,抬眼看他,眼里甚至透出几分近似锋利的情绪,忽然朝他伸出手:“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起初萧忆情没反应过来她伸手做什么,他迟疑了片刻,低头看:那是一截洁白细瘦的腕子,柔若无骨,还有她的手,掌心干净得要命,一只从未握过刀的手。他的脸色微微一变,她知道他看懂了,低头哧的一声,笑出来。

她把自己废了,重生十年,没做过一点累活,弱得连普通人都不如。如今,她不是孩子了,筋骨早已定型,再也来不及习武,经不起风浪,不可能再站到他身边去。那个瞬间,她几乎生出几分多年布局总算成功的快意,由衷地笑着,把他说过的话还了回去:“萧公子是聪明人……”

可惜,她的话没能说完。萧忆情根本不听她说,握着那截细瘦的腕子,直接把她牵了出去。她没挣扎,只是挑了挑眉。她这么弱,违抗不了他,但……他确实是个聪明人,他应该明白的。她裹着氅衣,上了马车,也就吹了那么一小会儿的冷风,半日赶路之后,当夜在客栈落脚时,便已经额头滚烫,烧得不省人事。

萧忆情后悔了。

活了两世,好像第一次如此确定,他必然是做错了什么——他来晚了,本可以更早,他十一岁那年没等到她,就不该再等,也不该在江湖上找她,倘若她肯拿起刀步入江湖,凭什么不来见他?他当初想错了方向,也许根本就是因为自己心里的一点抵触,毫无道理地相信她不会活得太低微狼狈,因而白白浪费太多时间。而在他浪费的那些岁月里,她就把自己折腾到这个地步。

萧锦瑟昏睡着,皱着眉,喉咙里含混着无法辨认的声音,呼吸不稳,手握着拳,仿佛在睡梦里也刻意控制着自己,不去抓住任何东西。

他低眼看着,把自己的衣袖塞到她掌心里去。而她最终……还是攥紧了,整整一夜,没再松开。等到萧锦瑟醒过来的时候,天快亮了。她恍惚了一下,才明白自己在哪儿,而后看见萧忆情坐在床边,神色冷淡地看着她。她扬起一点笑,嗓音还带着病中的沙哑:“萧公子,这下看明白了?我已经这样了。”

“嗯。既然已经这样了,”他只是伸手,掖了掖被角,“那就养好身体,别再折腾。你才退烧,再睡一会儿。”

萧忆情有足够的耐心,他既然能找她八年,就不介意再等她八年。他等她痊愈了才又启程,换了更舒适的马车,不急于赶路,慢慢地走,每到大城市,便停下歇息几日,让她适应。萧锦瑟不逃,但还会竭尽所能地让他放弃——

在他租下的院落里,屋里炉火烧热,她浴后从木桶里出来,身上没有擦干,披着薄纱,整个人都带着湿漉漉的媚态,忽然撞到他眼前,声调甚至比在青楼时更软,更柔,带点颤,叫他“萧公子”,要去拉他的手腕。

而他,完全是下意识地,皱眉,收手,退了半步。

……这不应该。他早就告诉过自己,这不应该,之前,他都将心里波澜起伏的情绪藏得很好,即使看见她身上有别人留下的印记,也不曾流露过什么。然而,此刻,萧锦瑟站在他对面,收回的手指僵了僵,歪着头,笑了笑,如同确认一个早该显露的事实:“你果然嫌弃。”

她转过去,静静地将自己收拾好,上了床,朝向里侧,躺下了。她闭上眼,不受控制地,又在想前世那最后两年的事情,但这一次的回忆格外散乱,她没法专心,咬着唇,脑海里都是萧忆情刚刚的眼神。

其实她早知道的,他就是那样的人,他一定会嫌弃。她试探他,根本不是为了自己的侥幸,而是让他看清楚,让他清醒和放弃,可是……真的得到答案时,她还是难过了。

怎么会呢,她不是早就想清楚了吗,回到他身边,会害死他,她前世就是他的软肋,现在手无缚鸡之力,就更是。她真的想得很清楚了,不可能还有奢望,但究竟为什么会失落——萧锦瑟安安静静地想了很久,最终,她忽然意识到……她想要,她的身体饥渴,她自取其辱地勾引他,是因为她想要男人。

原来只是这样啊。她的脸埋在被子里,无声地苦笑了一下。

她以为自己一动不动,藏得很好,但她离开那种武者的本能警惕太久,都不知道她自己的呼吸有多乱。萧忆情长久地听着她的声音,知道她被刺伤,知道她难以入睡,却没往别处想,起初还是懊恼的,是决意不再让她看出半点动摇,不过等到她的呼吸渐渐平稳了,他轻手轻脚在她身边躺下,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她不是怕死,她在怕什么?

为什么?

前世,她从来不怕死,从来不后悔跟着他步入腥风血雨的江湖。而今生,她把自己逼成这样,从一开始就主动断绝所有的可能性,转变发生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在前世,在他死了以后。萧忆情曾经以为,他死了,她不会独活,但现在看来,也许不是那样,她必然又经历了什么……经历了某种足以摧毁她的事情。酷刑,拷问,或者是泄愤式的折磨,他能想象得出来,但究竟是什么真正改变了她?

他几乎要想到那个关键了,就在这时候,思绪忽然被打断,她在他身边,轻轻地嗯吟出声。

本来,那个瞬间,他还未能从对前世折磨的可怖设想里抽离出来,下意识地以为,她是做了噩梦。然而他的身体却比理智更早意识到自己听见了什么,战栗和悸动飞快地在心口与脊背掠过。

不是噩梦,是春梦。她的呼吸很浅,急促,他能感觉到咫尺之外的皮肤升温,她的身体没有动,唇边却又滑落几声破碎酥软的呢喃。萧忆情脑海中嗡的一声,在此刻警铃大作,后知后觉地想,他们为什么睡在一起?前世他们这样在一起睡了十几年,如今,疏离的重逢后,因为她病了几日,他理所当然地照顾着,后来,也就理所当然地顺延下来?

此时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可他只是……有些害怕她发出的声音。

他深呼吸,让自己冷静,躺着不动,什么都不想。但这么可能不想?那是萧锦瑟,他甚至根本不需要多费心思,就能自然而然地从声音里判断出她梦到了什么——她的手指无意识抓住他的衣袖,头发蹭着枕头,身体没动,她是不是在梦里被压在身上,吻着脖颈和锁骨……她是不是即将要喃喃地唤出一个名字?

他不想再听下去,可是,是的,她喃喃地唤出一个名字,掺杂在含混不清的呻吟里:“……萧……萧忆情……”

他的指甲猛地死死扣紧了掌心,强忍着,不喘息,不睁眼,不扭头看她,此时此刻,他无论试图思索什么,都没有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的能力,可是他知道了,她还爱他。

她想躲,她用冷漠和疏离,或者刻意的风情来逼退他,她害怕、也不再想要站在他身边,可是她还爱他。

萧忆情不打算惊醒她,不想让她因为自己在睡梦中无意的暴露而难堪——如果萧锦瑟决意掩饰和压抑,毅然决然地改变命运的轨迹,甚至不惜为此毁掉她自己,必定有她的理由,他尊重,也愿意让她慢慢来,等到她放松下来,自己肯说。而他,只要知道这个就够了。

他缓缓地、缓缓地,将胸中压抑了太久的一口气呼出来,只觉得心脏也随着这一口气缓缓降落,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那是从重逢以来就始终堵着的浊气、悬着的心,如今总算适得其所……他知道自己该倚仗着什么来坚持下去了。

萧锦瑟不知道夜里发生的事,连春梦也忘了,只记得他嫌恶地退了半步。

她不怨怪他,她知道那是必然,是她本来就想让他看清现实,也让自己记住,她不是那个他会爱的萧锦瑟。那种自然而然的媚态,她后来有意无意,又流露过几次,不过她终究不愿意,或者说,没敢再伸手碰他,而他也藏得很好,没再将厌恶表现出来。

那不重要,萧忆情是聪明人,他会想开的,她从来都知道。说不清是出于信任,还是拖延与放任,或者无能为力,这一路上,她做不出别的挣扎。其实某次,情欲煎熬下,她想过自暴自弃地向他求欢,可是到了最后一步,还是没敢伸出手。

可他就是不放弃,坚定到令人恐惧。萧锦瑟几乎要走投无路了,在靠近洛阳的时候,她终于没头没尾地开口,问:“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吗——”

她做好准备了,她要讲她的前世,他死了以后,她一个人经历的所有事,她十二年来反复回忆的过往,在这个夜里,以最冷漠的语气,一点一点血淋淋地剖在他面前,不仅说,还在身上指,鞭子落在哪里,烙铁落在哪里,皮肉怎样溃烂或焦黑;钢钉从指甲盖下钉入,手指痛到想要扣住什么的时候,钉子会生生把指甲掀起来;手指不会总有力气,很快就一根根扭断,敲碎;还有漫长的囚禁、轮奸,起初那些折磨是为了拷问逼供,后来,就是纯粹的取乐,任何人,都可以把她从囚牢里拖出来,对她做任何事……

萧忆情听不下去。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她,手指攥得过于用力,身体微微发抖。她没有再说下去,低低笑了一声,像叹息:“你听不下去了?你不是,不愿意放过我,非要知道发生了什么吗?你看,如果我跟你走,不仅会害死你,还会让我自己落到这个地步……萧忆情,我不愿意了。”

他竟然……不能反驳。他想过,但他想不到会有这么痛苦,那不是死,那比死痛苦百倍——她说她不愿意了,他能怎么反驳?

萧忆情沉默了很久,久到萧锦瑟以为他终究还是被她逼退了,可是最终,她听见他用极轻的声音问她:“……你恨我吗?”她怔了一下:“什么?”

“如果你不恨我,就让我带你走。”他看着她,目光沉定而不可动摇——他当然知道她不恨,也听懂了,她说了那么多,最终恐惧的,仍然不是那句“让我自己落到这个地步”,是“我会害死你”,“这一世,我不会死,你也不会落到那个地步。”

萧锦瑟几乎气笑了:“你以为只凭一句话,就能……萧忆情,你上辈子白活了,今年真的二十岁?你会死,你带着我,一定会死,比上辈子更早死。”

“你不信我,”他不为所动,仍然那么看着她,“也对,这一世,你还没有看过我做到什么地步。我……算了,先不说别的,说你,前世你连你出生在哪里都没有告诉过我,我只知道在蜀中,这些年你换过多少地方,多少名字,可我找到你了。前世的我,能不能做到?”

她的手指战栗着收紧了,理智仍然声嘶力竭地告诫着她,不要相信,不要靠近,不要侥幸,可是……他的声音不轻不重,温和地叫她的名字,那么笃定地告诉她:“萧锦瑟,无论你是什么样,都不会是我的负担。这个世上,没有人能伤你,除非我死——我不会。”

萧锦瑟的声音微微颤抖,挣扎着问:“如果……你错了呢?如果你还是被我害死了呢?”他走近了一步,低头专注地看着她:“如果我错了,那是我自己的选择。而你,永远都不可能是害死我的人。你还愿不愿意,再选一次?”

她很久都没有说话,想了又想,却好像只是终于难以承受他的逼近,往后退了一步。可是萧忆情知道她是为什么,她的呼吸很乱,身体一向比她自己更诚实。

她好像至今都还不知道,这一路上,每一个熟睡的夜里,她都是怎么做的。她会不自禁地贴近他,有细微的颤抖,身体燥热,有的时候,她的腿不自禁地朝他身上蹭,他甚至会无意间接触到她腿间的濡湿。她的手本能地抱过他,抓过他的手臂,额头和脸颊蹭过他的肩窝,唇贴着他的肌肤喘息,柔软的腰线在他的掌心下温顺地起伏……如今她睡得毫不警觉,就这样无知无觉地,彻彻底底地出卖了自己。

她离不开,她舍不得离开。她半张着唇,那个回答始终悬在唇边,却没有说出来。萧忆情盯着她,她的视线飘忽,他没给她太大压力,于是目光向下移了一点,就落在唇上……想要吻她,这不算个好时候,他克制住了,但克制得有些失态,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

萧锦瑟看见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在胡思乱想,心跳乱了,用尽全力克制自己,扭开头,忘记还要给他回答,甚至想逃。不是逃离他的那种逃,只是逃离此刻。可是她没能走脱,萧忆情拉住她的手腕:“别忍了,你想要,我给你。”

萧锦瑟僵住。他掌心的热度仿佛烧灼着腕骨,她本能地想挣,没挣开,咬住唇,低着头,只觉得眼眶发热。

她当然知道自己有多渴望他,不止一次地在梦里想到前世,她以为她全忘了,但身体什么都记得。可是……她知道的,他不喜欢,萧忆情不至于对她恶言相向,甚至,上回他本能地躲开之后,后悔了,愧疚了,萧锦瑟也看得出来,可他的愧疚是因为刺伤了她,仅此而已。

倘若在今夜之前,他这么说,也许她就答应了,她已经是这副样子,并非不能接受他的厌恶与怜悯,那是她应得的。然而,现在,在她刚刚将自己剖开、几乎都已经动摇了以后……她简直要哭出来了,低低地恳求他:“放了我……”

“不放,”他声音很低,但居然有些执着到蛮不讲理的意味,甚至将她又往自己跟前拉了拉,“为什么?你觉得我讨厌你?萧锦瑟,你看看我,我不介意你是什么样的,你变成了什么样,我只在乎你还想不想要我。”

她抬起头来,眼里蒙着水光,却睁大了眼睛。萧忆情用指腹抹去她的眼泪,重复:“看看我——你自己看,看清楚。”

他不讨厌,也不是愧疚和怜悯,他……萧锦瑟看清了,但没办法再分辨那双眼睛里她熟悉又陌生的情绪,闭眼,所有的抵抗都在瞬间被抽离。他低头吻住她的唇,将唇瓣从齿列里剥出来,她发出一声崩溃的带着哭泣的喘息。

身体什么都记得。

她的理智好像溺在水里,偶尔探头,摇摇欲坠地提醒她,不要失态,不要用她现在唯一会的那种方式回应……她已经看出来,萧忆情不觉得这是一件要哀怜她的事,那么她即使不能给他那个“曾经的萧锦瑟”,至少也不该毁了眼下。情潮淹没她,偶尔给她一时半刻的清醒,让她竭尽全力地控制住自己的本能,忽然,某个刹那,她觉得这也像一种水刑。

她的身体僵了僵,萧忆情停下来,问她:“疼?”她喘息,摇头,战栗着呻吟,闭上眼,没法给出更多的回应,又被潮水拖了下去。

没办法了,她一点都控制不住,娇软的细碎呻吟不断地从唇边流泄,不过好在她也很快没有理智去分辨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就这样彻底沉沦。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她伏在他怀里,浑身无力,昏昏沉沉的。他亲着她的额角,摸着汗湿的鬓发,低低地说:“别再躲了。我们回去。”

萧锦瑟的理智稍稍被拉回一些,睁眼,呼吸慢慢平定下来,嗓子还是沙哑的:“我回不去。我不能动武,也不适合做决策。你已经知道了,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她说的是事实,回洛阳的这一路上,他看得出来,别说决策,如今的她,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没见过世面的软弱女子,连独自出远门都未必做得到。不过他也未尝没想过如何安置她,萧忆情默了默,道:“去岚雪阁,或者,风情苑,你不需要做决策,只要你……”

“不,不对。”她打断他,却想了很久,才知道如何说下去,但仍然说得混乱,“那不是我能做的,情报,需要更敏锐,要判断,要记忆,风情苑更是……而且,还是紫陌在负责吗?你不能随意地,将一个买回来的、什么都不懂的人安插在那么敏感的地方,她会不满,这样……很危险。”

听得出,她确实想过了,一定之前就在想,深思熟虑良久,明明已经不擅长考虑这样的利害关系,却还是笨拙而透彻地想过了。而即使她说得这么笨拙,萧忆情意识到,他很难真正理性地反驳。

她不再是助力,是拖累,是听雪楼里难以安插的,多余的普通人,而普通人……更适合去过普通的生活。她也确实是这么说的:“你让我走吧,给我钱,给我一座院子,有个管家,做个假身份,我就能安安静静地活下去,不引人注目,也不会有危险。只是这样的话,我能活下去,我……我好好活,真的。”

他没说话,无话可说。他好像第一次知道,萧锦瑟还能这么理智,不是赌气,不是在自我惩罚,而是以一种连他都不能反驳的、绝对现实和正确的考量,打算离开他,再也不和他有牵扯。她坦然地找他要钱,要一个好的开端,甚至向他保证会“好好活”!像个普通人那样,不是他的软肋,也就不会成为江湖的目标,也许会遇到凡俗间无伤大雅的小麻烦、小挫折,但她从来都坚忍得像棵野草,只要他扶一把,就能好好活下去。

“我不答应,”萧忆情终于开口,“我不讲道理。”

“什……”

“你说得很好,很有道理,但我不讲道理。你要钱,要多少都可以,还有院子、身份、安稳的生活,我都给你,但是,在洛阳。我不会放手,你可以过你的日子,可以不见我,可以逃,可以躲,只要你做得到,都可以,但别想让我放手。”

萧锦瑟垂着头,声音很轻,轻得没什么情绪,听不出是控诉还是妥协:“……你不讲道理。你这样,就是养一个外室了。”

他想反驳的,他带她回来,当然不是为了看萧锦瑟成为一个见不得光的外室,可是……他竟然好像只能得到这个。她翻了个身,声音显得很困倦,轻轻地说:“那好吧。”

她就这么平静地留下来了,但真的像赎回来的妾,不露面,不出门,不提起未来,不让任何人意识到,萧忆情有这样一个不能自保的软肋。

她的意思太明显了,她住在那个新买下的僻静宅院里,无时无刻不在说,我不是你想象里的、过去的萧锦瑟,是一个应该消散的、毫无意义的执念——她不直接说出来,不再挣扎,不再争辩,但她的沉默,不亚于亲自拿着一把刀,把这些话往他心头上刻,只等他自己清醒过来。

他会清醒,萧锦瑟等着,等不到,也不着急。毕竟他现在不愿认输,只不过是时候未到。倘若有一天,真正的危险降临,或者仅仅是露出端倪,他必须面临抉择的时候,他会放手,也必须放手。她爱他,无法抗拒,甚至甘愿沉溺,但即使在溺毙的恐慌里,她也清醒地明白,那不是会长久的东西,等他清醒了,大不了也就是再死一次。

没什么好怕的,当她意识到,如今的自己不会成为真正影响到萧忆情决策的存在,她便想开了;何况,她这样软弱无力,不会威胁任何人,就算死,也不会像前世那么惨。那么现在,活一天,就是赚一天,没什么不好。

萧锦瑟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活着,简单到像在软禁自己。每日,她起得很晚,睡得很足。身子本来就弱,熬不得夜,她也不必晨起。过去的种种生活节奏,无论是江湖人的,还是青楼里的,都不重要了。某种意义上说,她其实也活得很自由,养花,调香,抚琴,写字,随心所欲地浸在自己的时间里。

就连萧忆情来的时候,她也这样静静的。不讨好,不推开,不和他争执,不试图改变任何事。爱还是爱的,会留着一盏灯等他,在他回来的时候,轻轻靠过去,把自己蜷缩进他的怀里,顺从地任他亲吻、抚摸、占有,可从不索求,不黏人……

那是惩罚,萧忆情一度这么确信。

她不愿意走,也不反抗,却用这样的方式和他对峙,逼着他自己清醒过来,逼着他意识到他捡回来的根本不是“萧锦瑟”,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一个青楼出身、毫无用处、懦弱柔顺、没有任何骄矜和凌厉的女子,是他根本不可能动感情的人。他只不过是有执念,而执念是梦,必有醒来的一天。那他可以等,怀着一种“那么你就看看,我究竟会不会放手”的心态,耗下去,比拼耐心。

从前萧锦瑟也会这样和他赌气,而他向来能赢。

但是这次……不一样。他渐渐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赌局。即使他在某些时候表现出隐隐的不满,承认他输了,他痛苦到没法一直这样面对她,她也并没有流露出胜利的意思。就好像,他的不满,不是她费尽心思逼出来的破绽,而是她早就无比确信的事实。

萧忆情本来就不会喜欢这样的萧锦瑟。他所谓的“不介意”,都只不过是建立在她“总有一天会变回去”的前提之下,他不能接受,只是在等她“别闹了”,等她恢复成他记忆里的样子。但萧锦瑟自己知道,她不能,她装不好,也不想装。

他真正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竟觉得有些恐慌。尤其是,某次,他提起听雪楼的事,她听着,但仅仅是因为她愿意听他说话,却没有表露出一点兴趣。那天夜里,他在重逢后第一次梦见曾经的萧锦瑟,眉眼凌厉得像是每次挑眉都划过一道刀光,在马背上回头,穿一身黑衣服,俏生生地朝他笑。而醒来,她静静躺着,朝着他,睡得很熟,锦被里露出一截春水般的绿纱。曾经,她根本不会穿这么嫩的颜色。

床帏没有拉严实,一线阳光透进来,刚巧照在她眉眼间,乍然很亮,亮得他心里无端一惊。萧锦瑟皱了皱眉,哼了声,躲了躲。他抬手去挡那道光,她却醒了,朦朦胧胧地问:“天光大亮了,不是近来忙?怎么不走?”说着,推了推他,却又补上一句:“冬笋鲜了,阿眉烧得好吃,等你忙完了……”

她没再说下去,接着睡了。萧忆情起身,闪出帷幔,细心遮好,在那个刹那真正明白,她不会再变回去了。可是她还在乎他,如今的她,听他说起楼里的事,不在乎,只听出他近来会忙碌,会想让他早点忙完了,来她这里,吃一顿时令晚饭。

他起得并不比平日晚,出门才知道,原来所谓天光大亮,是冰铛的反光。昨夜她让侍女在廊下放了盛水的铜盆,一夜过去,水面结成一块冰镜,晶莹剔透,侍女用彩丝穿了,挂在窗外,阳光偶然从阴云里透出来,找上去,反射起来,亮得晃眼。此时天还不太冷,冰面不厚,淋漓地滴水,恐怕等她起来,就全化了。

这是小孩子玩的东西。萧锦瑟从南方来,今生第一次在洛阳过冬,可前世,对北方的冬景,该很熟悉才是。可她竟会想看这个。

会不会……他一直以来,都想错了?她在用她自己的方式活着,他活了两世都还不理解的、新的方式——可那也是活着。

萧锦瑟说对了一件事,他终有一天会明白,对她的执着,只不过是他的执念。然而,问题是,在执念淡去以后,他没有放手。

一年过去了,萧忆情渐渐开始接受她就这么活着,用一种软弱、柔媚的方式爱他,这个萧锦瑟能理解;继而他开始因为她不愿在乎听雪楼的事情愤怒与痛苦,这个萧锦瑟当然更能想象得到。

可是再接着,他就接受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和她提江湖上的事情,不再拿刀光剑影搅扰她安稳的生活……是的,萧忆情是聪明人,当然迟早会有这一天,他不会一直把自己困在过去,会接受现实。然而,唯一的问题是——

他看清了,可他怎么还不走?连来找她的频率都没有变过?

萧锦瑟开始觉得……事情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了。她犹豫了很久,暗自慌乱了很久,终于,在晚春的一个雨夜,看他走进来,脱下外袍,替他温了一壶酒,又回软榻上翻话本。萧忆情坐到她身边,她没在意,过了一会儿,感觉到他的手指轻轻搭上她的手腕。

她正看到情节要紧处,话本里,道行并不高深的狐狸遇上狼狈的旧恩人,想帮他,不愿竭尽全力地帮,却又放不下,她盯着那忐忑的纠结,长长地叹气,过了一会儿,才移开视线,顺着自己腕上的手,看向他,迎上他的眼神,微微一怔。

萧忆情极为专注地看着她,温和,带点笑意,随口问:“看得这么认真,都不肯理我?”她猝不及防地撞进那样的神情里,恍惚了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又脱口而出:“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不会,”他利落而笃定地答了,却不愿意让她就这么引开话题,还是有点介意她刚刚眉眼间的神色,紧张、忧虑,像是要哭出来,追问,“到底在看什么?”

萧锦瑟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那个瞬间,她整个人都松懈下来了,甚至带着点淡淡的、长久紧绷后乍然松弛导致的疲惫,懒得同他复述故事,像是不耐烦的敷衍,又像是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追问这个的好笑,甚至还有点娇俏,一边笑,一边说:“没有不理你呀,郎君做什么要同话本故事置气……”

软绵绵、轻飘飘的尾音还没落地,她被萧忆情拽着手腕拉了过去,整个人压在他怀里,哎呀一声,睁大了眼睛。他说:“再说一遍。”她愣了一下:“什么再说一遍?”

“刚才那一整句话,再说一遍。”

萧锦瑟不明所以,迟疑,但老老实实地重复:“没有不理你,郎君做什么要同话本故事置气?”他皱眉,显然不满意,手指摩挲她的腕骨,说:“不对。”她好像察觉什么,又笑了:“你到底想听什么?”他答:“不知道,就刚才那个。”

她眨眨眼,抬手攀上他的肩膀,也许是第一次,不是不小心,而是格外坦荡地,甚至又有点刻意的,染上一点媚色,轻轻地开口:“郎君?”

她平时倒也不是没叫过。如今他们的关系,叫公子太生分,叫他的名字又太硬,叫楼主或者像前世一样叫哥,她不愿意。那么郎君其实是个很正常的称呼,他从前听了,一向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偏偏今夜,逼着她一遍又一遍,用各种各样的语调,叫到嗓子发哑,叫到……往后一连好几天,她要对他开口前,不管是不是要加上那个称呼,都不免先定一定神。

这样一来,她很久都没心思再想他怎么还没走,曾经的那些恐慌和忧虑,都渐渐远了,然而,没有消失。

那天,萧忆情是带着伤过来的,在肩上,刀伤,不严重,他已经处理过,几乎忘了,否则,也不会带到她这里来。然而到了她面前,他才意识到伤口还在渗血,被她看到了。萧锦瑟愣了一下,手指有点抖,她曾经不会因为这样的伤口慌乱,可是现在,她已经忘了怎样处理这个。

萧忆情看着她手忙脚乱,小心翼翼地看他的表情,好像唯恐弄疼他。直到重新包扎完了,还是不安,手指搓着自己的袖口。他忽然问:“在担心我,还是担心,有我不能处理的事?”

她的呼吸一滞,目光下意识躲闪。这样一看,他便懂了:她更担心后者,担心有他不能应付的事,担心他有朝一日没法像这样滴水不漏地护着她——而他察觉到这一点,心里实在很高兴。

他笑出来了,捏捏她的手:“锦瑟,这是小伤。我不会死,我能护着你。”

萧锦瑟的眼睫颤了颤,垂着视线,没说话,好一会儿才问:“是来这里的路上伤到的吗?”他摇头:“不是,没人知道我来这里,放心。”她嗯了声,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问:“一直瞒着,很麻烦吧?”

“不麻烦,但若是你想住回听雪楼里,随时可以。”

萧忆情抬眼看她,忽然毫无道理地想,这伤实在很不是时候——他不太想在受伤后利用她的心软,可此时此刻,他也是真的很想问她,愿不愿意做听雪楼里,一座无关江湖风波的宅院的女主人。

如果萧锦瑟不愿意,她从一开始就不会叫他郎君。不过她还是认认真真地想了很久,她应该怎样去面对那个身份。后来,她想明白了,也有这份勇气和笃定,终于开口跟他说:“就这个月,挑个好日子,我搬回去吧?”

于是,萧锦瑟从蜀中回来第三年的春天,挑了一个宜嫁娶的好日子,回了听雪楼。

早些天,萧忆情重新布置了那个宅院,是按照她住了良久的那间外宅来的,装饰、布局,几乎都是原样。然而偏偏这两座院落本身又不那么像,院门的朝向、庭中的花树还有房里的格局,全都有异,原样搬来之后,反倒显得奇怪。他根本没察觉,可是萧锦瑟一看,就笑出声来,于是,初来乍到新环境的那点忐忑霎时消解了,她有事可做,开始随心所欲地收拾那座院子。

听雪楼主如今每天从白楼大大方方地“回家”,他也渐渐发现,那个住处日益变得不同,变得……更“像她”。起初那院子是冷的,他学了她在外宅的布置,却自己也觉得奇怪,当时只当是因她没来,可是她来了以后,所有陈设都围着她活起来:桌上有摊着的书,吃了一半的果盒;软榻横在午后阳光最好的地方,靠枕堆得杂乱,但刚好适合她陷进去;庭院里,花树的位置都刚好。渐渐的,他还发现,他自己也在这里舒服得顺理成章,偶尔将文书带回来看,光线和笔砚都在刚好的位置;坐在露台上吹风,酒盏就放在旁边的小几上。

萧锦瑟其实不太擅长打理家事,但她确实觉得新鲜,做宅院的女主人,或者说,做他的妻,都带着点新官上任的热忱,一切布置妥当,还意犹未尽,那天闲来无事,调香,将萧忆情的外袍都熏了一遍。

她跟他说的时候,其实是带点得意的,可他淡淡的,有点微薄的诧异,然后说:“没必要。”萧锦瑟愣了一下,没事找事的热情像被泼了冷水,其实理智上知道,他说没必要,真的就是字面意思上的没必要而已——熏香诚然就是没必要的东西,他没说错什么,可是她低着头,哦了一声,说:“以后不了。”接着,一滴泪就掉下来。

她自己都没预料到,有点愣,萧忆情听她声音不对,看过来,也愣住了,走近,侧头看她:“怎么了?”

她回过神,抬手去擦眼泪,嘴唇微微抿着,似乎是觉得自己哭得莫名其妙,带点茫然,低声道:“没有。”可是眼泪确实在落,手背上濡湿一片。他看着,眼底的情绪有些复杂,而后叹了口气,扳着她的肩膀,拉过来环住:“觉得委屈?我不是那个意思。”她闷闷地又答:“我知道。”

她知道……那么萧忆情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过了一会儿,他说,你想熏,都可以。萧锦瑟没有高兴起来。他想了想,又问她:“你身上的是什么香?我喜欢闻这个。”然后她才总算肯抬头看他一眼,不哭了。

不得不承认,他不会哄人,但萧锦瑟倒也真的不难哄。她只是有点敏感,有点脆弱,并且愿意在他面前展现出来。他甚至见过萧锦瑟看话本里的殉情故事也会哭,她自己都觉得那故事太俗气了,一边嫌弃,一边还是掉眼泪。他看着无奈又好笑,她瞪他:“你不懂。”

……他确实不懂。但萧忆情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如今的她,会为这样无关紧要、甚至无聊的东西哭了。

像个真正的小姑娘一样。

那个瞬间,他恍惚地想起,前世,他曾经想过,他该给萧锦瑟一个这样的生活——只是当时,他根本想不到,“这样”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可是现在,他知道了,是萧锦瑟先走向这种可能,他发现自己给得起,于是跟了上来……他发现,他喜欢她这样。

萧忆情自己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不知不觉间,居然就这么给她撑出了一个“无忧”的小世界,足够安全和温暖,足够让她放松下来,不必步步为营地挣扎求生。然后萧锦瑟就成了这样的一个鲜活、柔软的女孩子,坐在铜镜前,对着新得的眉谱画眉。她扭回头,问:“是不是有点奇怪?”

他愣了一下,斟酌措辞,说:“不适合你。”她扭回头去看眉谱,比照了一下,确认不是画得有问题,随口解释:“上回从风情苑拿过来的,近来流行这个,但……”她自己也觉得不太好看,正迟疑,忽然听见他在身后说:“为什么学这个?”

他误会了。萧锦瑟知道她应该解释,风情苑里的流行妆容,并不只限于风月场上,很快就会传遍整个洛阳城……但,与此同时,她也知道,他问的,是她不敢面对的东西,要解释这个,她会哭。

事实上她已经快哭出来了,只是强迫自己忍着,先别多想。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萧忆情走过来,托着她的下巴,朝向铜镜,说:“看看,现在不奇怪了?”

她愣了一下,眼尾还是红的,眼眶里浅浅一层湿意,但涌上来的情绪倏忽散了,看向镜子,倒真是顺眼很多。他又说:“哭起来才好看的妆,不适合你。”

她抿着唇,和镜中恰到好处的妆容和神情僵持了一会儿,忽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听雪楼一直是听雪楼,既富且贵,在他们的前世今生,都能拿夜明珠替代烛火,只为了晚上翻书不太晃眼。但,谁能想到,这里有了一个风雨不侵的宅院,住下一个养尊处优的,“富贵人家的女孩子”。

萧忆情已经很少再和她说听雪楼的事情了,现在,不光是萧锦瑟不想,就连他自己,也再也不愿把她拉到那摊浑水里去。只是,很偶尔地,他回家来,也会随口说点什么。她不太认真地听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胡乱应声,若是觉得他说得实在烦躁,就靠过去,摸摸他的肩膀。

她这个态度,渐渐的,倒是让他有点想说了,不用担心说错,不用担心泄密,随心所欲地,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反倒是个整理思路的好办法。有时候他自顾自说着,还以为她没在听,可她吃着酥点,忽然抬头,朝他意有所指地嗯嗯两声,他顿了顿,看她有点费劲地把嘴里的咽下去,问:“刚才那句,哪里不对?”

他有点意外,本来说得没头没尾,也根本没指望她听得懂,可是边诧异边回想,竟真的有些细节有待深省,不禁问她:“你怎么知道?”萧锦瑟耸耸肩:“我不知道啊,就感觉你觉得不对,你是不是慢了点?那个……何什么,你不喜欢他?”

她太了解他了,比他自己都更清楚某些无意识流露出的情绪,萧忆情抬眼看她,目光幽深,看得她都有点不自在了,问:“怎么了?”他语调淡淡:“脸上有糕点渣,过来。”她不疑有他,凑过去让他擦,却被他拽着,压在怀里,亲得晕晕乎乎。

萧锦瑟倚在他怀里,见他不再说楼里的事了,忽然问:“你知不知道,我们院子西边,藤萝架后面,有个通到街上的小门?”

“嗯?”他想了想,“好像有,很久不开了,怎么?”

“前两天偶然看见了,我想了想,那条道从街上通到院子里来,要是稍微隔一下,应该不会放人到前面楼里去。我想收拾出来,让布庄的人上门。”

萧忆情迟疑了一下,有点莫名其妙地重复她的话:“让布庄的人,上门?”

“对呀,不仅有布,胭脂、香粉、首饰,都可以,在城里做生意,对常来的大主顾,都是把新到的式样送上门来挑。”萧锦瑟知道他不太懂,忍不住笑,又娓娓地解释,“别的还好啦,尤其是布,我想做条新的披帛配衣服,想做雪青色,或者再偏紫色一点的,每家布庄的染色都不一样,不同的料子染色的效果,也不一样,而且要紫色,有很多不一样的紫色,让人送上门来挑,比较方便。”

他听着,恍惚了一下。

倒不完全是因为这件闻所未闻的事,他虽然从未听过想过,但这生意做得合情合理,她一解释,他纵然还是不太理解究竟是什么“不一样的料子,不一样的紫色”,但意思是懂的。他只是,想到了刚重逢的时候。

起初,萧锦瑟那么执着地把自己困在不大的宅院里,自己软禁自己,好像出门一趟,都会给他、给听雪楼招致多么可怖的麻烦,让他们两个万劫不复。刚开始的那几个月,他甚至常常会做噩梦,梦到有人带着刀剑敲门,她就以为自己连累了他,砸了茶盏,拿碎片割腕——那时候,她好像真能做得出这种事。

可是现在,她靠在他怀里,理直气壮地跟他说,那边有个小门,要收拾出来,让布庄的人送各种各样漂亮料子,给她挑披帛?

他闷声笑出来,假装自己刚刚只是在想布局:“好,我知道了。那条路,我安排人收拾,几天就好。”

萧锦瑟当然知道他会答应,一点也不意外,说:“倒也不急。”他又笑,指背蹭蹭她的脸颊:“不是要配衣服?不一样的颜色要趁着不一样的节令穿,这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他看得久了,耳濡目染,非但知道这个,甚至还知道萧锦瑟给夕影打了不同颜色的络子穗子,时不时想起换一换,也都是跟她新衣服颜色配的。想到这里,他忽然问:“你先前没穿过紫的?”

“有呀,”她根本没指望萧忆情记得这个,也没想他为什么问,随口应,“有三四件吧。”紧接着听他追问:“那我怎么没有紫的刀穗子?”

他知道?萧锦瑟抬眼,想了想:“有呀!蝴蝶络子,有珍珠的。”她边说边比划,说起来又想,做那一条,配色、花样,都是为的“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他完全不知道,也就罢了,都知道她有心配花色了,偏偏不领这个情,那可真是……

萧忆情皱着眉:“那不是粉的吗?”

她气得拍他肩膀:“紫的!楝花紫也是紫,说了有好多种不一样的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