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与死者

2025-04-04

尘埃落定的时候,是春天,近清明,牡丹花开时节。萧锦瑟死在去年深秋,她死了,听雪楼还在,她曾经养在白楼廊上的那盆白雪塔,就在这天又开了花。

这小半年里,折磨过她的人都在听雪楼的地牢里钝刀割肉地死去,死前在酷刑下被迫重复过无数遍她怎么受尽折辱,怎么活着,怎么冷笑说或大笑地说,“他回来,你们一个也跑不掉”——她说得对,事实如此,只是她没等到。

萧忆情原以为,她那样的人,一旦被俘,是不会苟活的。他一度令自己相信她早就死了,因而看见吊在楼上的尸首,也不曾多想,只当天冷,容貌还未腐败。但他将她解下来,细细看了,才知道他只晚了一两天,也是后来才知道,她一直在等他。

可他晚了。

他始终没有,也不可能原谅自己,路过那盆花,让人通知紫陌来拿走,没有多看一眼,回屋。屋里几乎是空的,她的遗物都已经封存,他自己的东西也都毁弃。桌上有笔砚纸册,佐证有人居住,是他正着手整理的朝露刀谱。

才写到第五式,他整理得很慢。萧锦瑟的刀算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可夕影刀法到了她手里,怎么打都乱,歪的,斜的,又急又刁,偏偏有用——那该是朝露刀法,他试图理解这个,很难,又不得不想起她。

想得多了,就会梦见她。他子时便躺下,安安静静的,什么都不想,夜里见她握着刀,烦躁地蹙眉:“你别念了,不乱我不会打!”挑眉瞪他,过了一会儿,见他没反应,又心虚地眨眨眼。他旋即惊醒,在寅夜的心悸里告诫自己,她已经死了。

因为他来得太晚。

他没能再睡着,闭目躺至卯时起身。巡视,处理楼务。练刀,却不再用夕影,仅仅确保自己还能在必要时出手。用餐,没有荤腥、调味、油水。接着整理刀谱。如同精密运作的机关,他做每件事,都严丝合缝地卡着刻漏的齿轮。

如是三年。听雪楼渐渐变得不像从前那个杀手组织,而有了足以传之久远的大门派气象,执武林牛耳,是江湖上最强势、最公正的地方。总舵招收弟子较从前更多,设公学,也是这一年起,听雪楼主每月两次,亲传刀法,楼内弟子,只要用刀、心诚、听得懂、跟得上,都可以去学——传的就是朝露刀法。

其实那套刀法的框架,还是他自己的,是传自雪谷的夕影,稳、准、狠,整饬而一丝不苟,讲究控制与计算。但是,这三年间,他将萧锦瑟那些不讲章法、临场发挥的打法丢都作为变招整理出来,那么这套比夕影更加自由、灵活,也更莽撞暴烈的刀法,就是朝露。

起初去修习的弟子是怀着憧憬也怀着恐惧的。他们都已经知道,听雪楼主是什么样的,冷酷寡言,无私无欲,那双眼睛扫视过来,目光没有一点点活人的情感,只讲规矩,不留情,不顾面;可那毕竟是听雪楼主萧忆情,是他亲授刀法!即便不是夕影,也还会有许多人,大着胆子、满心仰慕地听,渐渐的,就传开了:

楼主教刀法的那一天,是活的,授课的时候,是他最宽和、最少批评人不讲规矩的时候。那是一套一点也不像他的刀法,他也容许人乱,容许人错。甚至,某次,有个弟子被叫去演练的时候,招式记得不熟,又紧张,本能地糊弄过去,所有人都捏着一把冷汗,可楼主没有训斥,沉默良久,略一点头:“这样,也行,但不要犹豫,不能慢。”

他会从那些乱七八糟的“少年习作”里,看见她的影子,偶尔从弟子身上懂得,原来她是这样想的。他还是会梦见萧锦瑟,梦见她意气风发、得意洋洋地出刀。那时候萧忆情已经能很熟练地判断梦境,在梦里也不容许自己有情绪,冷眼看着朝露向他刺来,不挡也不避。

那样鲜活的刀势,到他眼前,就消弥了。他仍然静静看着,而这一夜,萧锦瑟的样子没有和刀一同消散,她站在对面,静静看着他,说:“萧忆情,可以了,你不必这样。我没有怪你。”

他悚然一惊,睁开眼,那个瞬间,几乎要因为这个念头作呕。

是的,萧锦瑟会这么说,她当然会原谅,甚至从未怪过他。可她已经死了,他怎么敢这样想?

他起身,用银针刺入左手二指指甲盖下的缝隙,躺回床上,卯时起身时再取出。这是惩罚,而皮肉之苦,对于尚未死透的躯体来说,一向都是有效的,第五年起,他梦见她说,我不原谅。

她疏离、冷漠,恨他,否定他——这才是他配得上的东西,第一次,他甚至觉得安心,但很快,他想,不该这样。那不是萧锦瑟,他不该只为了自己安心,就扭曲她的意志。

他不该梦见她。第六年,听雪楼主亲自过问所有琐碎到极致的事务,用无意义的秩序消磨他自己,却又用极大量的药物延续生命,没有真正的医治,又不许自己真的死去。

那是一个仅仅作为听雪楼主而运转的躯壳,没有情绪,不再做梦了。也是在那年,江湖几乎归于平稳,偶有风浪,早已不必他亲自出手。他不再练刀,将夕影也送入那间存放萧锦瑟遗物的禁室,放在朝露旁边,但不曾多看禁室里陈列的任何一样东西一眼,又走出来。

下一个春天,紫陌暗地里在洛阳找过不少花匠,但萧锦瑟留下的那盆白雪塔还是死了。她私下里极隐晦地和石玉和南楚提过,唯恐那盆花成为一个谶言,怕楼主撑不过去。毕竟他已然那样形销骨立,又不肯接受医治。

可他没有。他衰弱,消瘦,咳血,但安排楼中事务,依然滴水不漏,亲手签署的命令,永远都井然有序。后来加入听雪楼的弟子还会畏惧他,但也口耳相传着:楼主在为死去的故人守着听雪楼。

没有人能在听雪楼主面前提那个名字,但所有人都知道,那是朝露刀法、朝露刀的主人,是白楼里的功勋榜上刻得最高的那一位。

他为她守了十年,十年后,依然卯时起身,巡视,处理楼务,餐食清苦,冷水澡身。他依然亲自过目和部署最琐碎的小事,也早就开始安排身后事,却不关乎他自己,只关乎听雪楼。

那日他子时躺下,久违地,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意识清明,知道是梦,伫立在卧房门前,凝视其中透出来的暖黄光线,良久,终于还是推门进去,看见萧锦瑟坐在桌前,抬眼瞥他,打了个呵欠。

他没有力气提醒自己不配沉沦了,那个念头从脑海中一闪而过,不能再控制他自己。因而他走过去,替她倒了杯热茶,微甜的花茶香气飘浮在他面前,温软地裹着他。她搁笔,接过去喝了一口,抬头朝他笑:“我怎么不知道,江湖都太平了,却居然还有这么多事情要做。”

这是萧锦瑟,他认识的那个萧锦瑟……或者说,从来都只有这一个萧锦瑟。萧忆情看着她,怔怔的,很久都没说话,直到她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问:“你怎么了?”

他的眼中有酸涩的热意,嘴唇翕动,说出话来的时候,有些哽咽:“锦瑟,我好像……弄丢你很多年了。”然后她就笑了,眉眼弯弯的,站起来,偏头,浅浅啄了一下他的唇,说:“现在你找来了。”

她抱住他,过了一会儿,又抓着他的手,环在自己腰上。他闭上眼,慢慢收紧手臂,下颌抵在她肩上,一点点容许自己抱紧她,紧得像是要揉进骨血,他不记得自己都说了些什么,说这些年他的自苦,说她的刀法,说这个变得更清正的江湖……而她一句一句地应着,笑着,摸着他的后背,说,我知道的,你辛苦了。

那个夜晚平静,绵长,时间静悄悄地流淌,她又打了个呵欠,说:“困了,你也睡吧。”于是并肩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她的胳膊仍搭在他腰上,脸贴在他胸前,闭上眼,他忽然用最后的理智和清醒,低低地问:“你怪不怪我来晚了?”

“嗯?”她蹭了蹭他的肩膀,轻描淡写地反问,“你不是赶上了吗?”

次日,清晨,听雪楼主没有起身。下属推门进来,看见他坐在榻边,唇边有一点微弱的笑意。

另:十年间,每个清明、忌日,他都不曾去过萧锦瑟坟前,添香扫墓,全都是下属在做。至死,除了在那个回光返照的梦里,他都没有原谅自己,倘若他留下关于自己的遗言,想必会说不许扰她安宁。但既然他没有,下属也便都知道该怎么做了。萧姑娘的墓址很好,风水极佳,如今成了合葬墓,碑上,两个名字,像世间所有爱人应该得到的结局那样,并列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