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妆台上有特大号妆奁,我妻子死后第五年新买的,怎么又装满了?
听雪楼主而立之年孤身站在江湖的最高点,高处不胜寒,难免有外人问,楼主位高权重,不寂寞吗,怎么……身边没有个知心的人?他淡淡笑了一下,低声:“我妻子死得早。”
后来这句话就传了出去,起初,还只有很少的人知道他说的是谁,不过没人刻意瞒着,事情也就慢慢地传开了。萧忆情并不避讳这个,距离萧锦瑟死在南征拜月教时,已经过去几年,她希望他好好活下去,他也就这么做了,像个平静的鳏夫那样,想念她,但好好活着。
那种平静是猝不及防被打破的。那次他去江南,受新进崛起的某个帮派盛邀,且有意考察,赴宴,留宿,夜里,主家送来一个穿暗红襦裙的女子,烛火下,他抬头看了一眼,愣了一瞬。
不是第一次有人给他送这样的礼,但他们竟敢……他站起来,声音很冷:“你来做什么?”那女子声音也与他记忆里的人相似,清冷,放软的时候也有股韧劲,说:“请公子怜惜。”
“谁叫你来的?”
“我……”她像是猛然察觉到危险,蓦地跪下,“求楼主饶命,他们说我像、像一位过世了的姑娘,教我说话走路,我、我只想活下去,我不想死……”
“谁教你的?”他一步步走近,问完之后,却不等她回答,很快又换了个问题,“你活成她,就能活下去?”
那姑娘看起来不到二十岁,慌得很,惶恐起来,就不怎么像了,语无伦次地说着她怎么因家贫被卖,怎么学,让他在心里拟好了清算的名单,忽然仰头,直直地看着他,又说了一遍:“我想活命。”
他不能自已地又怔了怔。那张脸实在很像,但这次,不是因为脸……是因为那样想活下去的倔强。萧忆情心里知道,她是无辜的,生成这样,被人发现、利用,算她倒霉,可是,他不想杀她,是不是只因为她无辜?
也许不是,他很难原谅自己。次日他还是带走了那个人,是因为不能容忍那样一张脸流落在外。那姑娘蒙着脸,不敢开口,悄无声息地跟他回了洛阳,被送去风情苑,在紫陌面前摘下面纱,也把这些年见怪不怪的紫夫人吓了一跳。她默了一会儿,摸了摸那姑娘的脸:“吃些苦吧,不然活不了。”
风情苑私下里自然也有些整容修骨的手段,她安排下去,后来又收留这姑娘在苑里做个教习。萧忆情没再问过,于她,这事就算过去了。
可他没忘,没忘记他自己的愣怔和动摇,也不可能忘记,竟有人觉得他能被一个替身“投其所好”。这这可能是他的错,是他做得不够,表现得太平静,也太若无其事。
那就改。萧忆情知道人性,知道他如今坐在这个位置,必定有人来投他所好,那么,就让他来告诉江湖,他要什么——那之后没多久就是端阳,交好的世家来送节礼,他难得细看了几眼礼单,问起其中一对血珀手串,还特意开匣看了,道:“我妻子应该会喜欢。”
是的,新的风向就会从这看似随口说说的一句话里生长出来。然后他开始被许多萧锦瑟也许会喜欢的佩饰讨好奉承,而萧锦瑟本来是个不甚在乎打扮自己、但挑剔起来又挑得要命的女孩子,那也没关系,他就替她挑。风情苑的宴会上,有人将一个黑檀木的匣子摆到他面前,说久闻夫人喜好宝石,匣子打开,是个做工精细的金步摇,镶着繁复垂坠的珠宝。他瞥了一眼,没什么表情:“她的确喜欢宝石。”
言下之意,不是这个。送礼的人来自东南,也算与听雪楼往来多年,如今有事相求,却不料备下的礼是这个结果,脸色微微一变,刚要解释,一旁的紫陌笑笑,打了个圆场,道:“昔年萧姑娘最烦步摇扯头发,但这样式的坠子,改一对耳饰,她该会很喜欢。”
送礼的人有了台阶可下,连连说着要让匠人重制。萧忆情这才举杯,朝他略一颔首:“多谢。”
渐渐的,他们卧房里就添上越来越多的萧锦瑟会喜欢的东西,尤其是首饰,首饰最容易送得名贵,玲琅地铺满妆台,像是她每天真的还会在这里挑挑拣拣,指指点点的。萧忆情每每看见,都忍不住轻轻笑一下。不是沉溺于“她还在”的错觉,但,偶尔,闲着无事,他也会在梳妆台前坐下,真的会想,她今天该会戴什么样的簪子,配什么样的耳坠,挑出来,放在妆台中央的玉盘里。
也会梦见她。梦见她坐在这里,挑花了眼,却还不满足,像是很多年前跟他说“我都还没有红宝石的耳坠子”,这一次要的是黑珍珠。萧忆情醒来,极认真地替她将妆奁盘点了一遍——真的,没有,于是那日例会后,他便托人去查,哪里有上好的黑珍珠,怎么做耳坠才好看。
最后挑了极圆润的、半个指节大的一对,靠耳钩处,镶了只古银的蝴蝶。做成了,也放进妆奁里——
又要装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