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球跑……?这对吗???
上
事后回想,萧锦瑟那天醒来后,知道的两个让她难以置信、惊骇不已的消息,其实都早有端倪了。
其一是萧忆情死了,夕影刀被扔到她面前。她被俘近三个月,若非他真的死了,高梦非不会这样悠闲。其二则是她有孕……那段时日她总是反胃,胸乳胀痛,明明之前,毒打、水牢、辣椒水都撑了过来,却会因为一次堪称轻描淡写的鞭打昏死过去。总之,都不难猜。
然而当时她只是不能接受,想拔刀杀了自己,从榻上滚下去,在摸到夕影刀柄之前被一脚踹开。她下意识地护了肚子,自己却还不知道,高梦非看见了,倒觉得很有意思,嗤笑一声,改了主意,把刀又踢过去:“想死?死啊。你死了,我把大哥的种剖出来喂狗。”
萧锦瑟僵住了,很久没动,继而察觉自己的手按着小腹。她知道她死不了了,慢慢坐起来,靠着床脚。高梦非蹲在她面前,慢条斯理地拔出夕影,屈指一弹,随手划在她脸上。失了主的神兵利器依然是神兵利器,轻轻划过,皮肉翻卷,伤口从眼角到下颌,血霎时流了小半张脸。过了会儿,她咬牙切齿地挤出一个字:“滚。”
“哦?”高梦非蓦然用夕影穿透右侧肩膀,把她钉在了床沿上,仰头大笑起来。她疼得眼前发黑,恍惚间觉得那笑声渐渐远了,痛感却始终清晰,好一会儿,才知道不是自己昏迷,是他真的走了,又喘了会儿,才咬着牙拔刀。
之前被吊得久了,手不太使得上力,她拧着身体撬动,好不容易才拔出来,血流得很快。萧锦瑟左手丢了刀,死死按着伤处,心里知道要止血,却已经没有继续的力气,只在心里恨恨地想,萧忆情,我若是就这么被你害死了,活该那东西被剁碎了喂狗。
可是她没死。她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只记得疼得昏天黑地,也吐得昏天黑地,日复一日地恶心,恶心一切,包括自己,几乎每天都能梦见把一团血淋淋的烂肉吐出来或剖开肚子抓住来。然后,有一天,她为肚子里那团开始动的血肉第一次开口求了人。
但是……有意义吗?高梦非靠在门框,笑她倒是肯用心护着一个野种。每一次有大夫来,说起月份,都说得不一样。直到她真的把那东西生下来,从血肉变成一个她彻底没法不承认的孩子,她都不知道那究竟是足月还是早产。
持续十个月,并且还要再延续下去的折磨,无所谓多这十几个时辰。她昏昏沉沉的,一直不清醒,像是肚子里有把锈了的刀,硬生生被人往外拔。到最后,知道出来了,却也没听见哭声,她就昏死过去。
萧锦瑟昏迷整整三天,醒来,两个女仆在门口闲聊,瞥见她动了,看了两眼,也不管她。过了一会儿她才哑着嗓子问:“孩子呢?”没人理她。
她一度以为是死了,这样也好。但高梦非过来,告诉她:你该庆幸,是个女孩,我可以好好养着她,养大了,若是个野种,我放了她,要是真像萧忆情的种,就卖到青楼去。
她没说话,死了一样闭上眼,后来,婴儿移到她房里,细声细气但没日没夜地哭。她那时候床都下不了,心里烦乱得要命,脸上一片漠然,听着侍女来来去去地骂贱人生的贱种。
有一晚,那小东西哭了太久,侍女越骂越难听,她终于撑着坐起来,哑着嗓子,压着喉咙里的呕意,冷声开口:“你再说一句,试试看。”没声音了,渐渐的,哭声也停了。她肩上的刀伤又裂了,没人管,她倚在床头,只觉得滚烫的血慢慢、慢慢洇开一大片。
她真的不明白,那个孩子是怎么活下来的,像只筋疲力尽仍在挣扎的兽……那些人说她是个小畜生,有时候,萧锦瑟自己觉得也是。可活都活了,萧锦瑟没法装作看不到。她身体稍微好点了,脚腕被铁链拴在床脚,时不时远远地看着房间另一头的小榻发呆。
有次,屋里没别的人,那孩子爬来爬去,摔到地上,她眼睁睁看着,想喊,又没喊出来,在哇哇的哭声里,终于趴在地上,伸手去够,但铁链太短,磨得脚腕出血,还是碰不到,她又退回来,但没上床,坐在地上,抱膝埋着脸,也哭。后来有人进来,把孩子放回去。
那时候她没动,再后来,高梦非就来了,扯着她的头发拽起来,看她还红着的眼眶,笑了几声,又去对面,将那孩子提起来。萧锦瑟的身体当时就绷紧了,却还是没出声,死死瞪着他。他慢慢走回来,又笑:“这时候想当娘了?行啊,赏你抱一晚上。”话音才落,直接松了手。
萧锦瑟呼吸一滞,伸手接住。这就是她第一次抱那孩子,孩子哭得比摔在地上还厉害,她更是手足无措,都没想明白该怎么抱,余光就瞥见高梦非踹过来。她本能侧身,护住怀里那团小东西,靴子踹在她后腰,不止一次,疼得她脸色发白,小东西却慢慢不哭了。
高梦非临走跟她说,别以为这贱种能活到走路。等他走了,她低头看,慢慢调整了一个似乎像那么回事的姿态,孩子眼珠黑亮亮的,朝着她,仿佛是笑了一下。她又坐了一会儿,拧着眉回去床上,孩子放在里侧,腰还是疼,青紫一大片。
第二天一早孩子又被抱到房间另一头去,但她枕边留下一点湿,但愿不是尿了,只是口水。萧锦瑟呕了一下,扭头不看,至今从没想着要当娘。她能做的,其实也就只是看着,抬手挡一挡——为这个被炭盆烫过胳膊,也会哑着嗓子跟高梦非说你冲我来。
高梦非看戏看得高兴,某天说漏了嘴,在她又因为护着那孩子被踹了几脚之后,蹲在她旁边摸孩子的脸,说萧忆情死了还给他留下两条狗。萧锦瑟听得愣了愣,起初都没反应过来他是无意间承认了那真是萧忆情留下的孩子,却忍不下去,抬手扇了他一巴掌。
那不是什么明智之举,高梦非嘴角被她不光滑的指甲划破了一点,渗出血丝,过了几息,巴掌就翻倍回到她脸上。她被打得眼前发黑,也听不见了,下意识地撑着身体把那小东西护在身下,然后火钳砸在她后背上。
她以为她会死,死得像条狗,但没有。她死撑到高梦非停手之后才倒在地上,醒来的时候不知道过了多久,孩子在她旁边哭得撕心裂肺,吵得要命。她动不了,没力气反应,但知道有人匆匆进来,喂了奶,又走了,然后那小东西朝她身边靠了靠,攥着她的衣角,她又昏了过去。
好在那之后她再也没见过高梦非。整整一个月,她都没法自己坐起来,吃什么都吐,整个后背都烂了,时或失聪,什么都不想管。后来,稍好点。原先的两个侍女逃了一个,还有一个,两个月后开始好声好气地跟她说点什么,再两个月,跟她说外面局势不稳。
萧锦瑟漠然,什么都不说,盯着孩子。那孩子已经不怎么哭了,变得和她一样安静,甚至死寂,但倔得要命,爱贴着她。她懒得管,最初孩子跟侍女学会了叫阿娘,她根本不想应声……可最后还是应了,因为见不得一个阴恻恻盯着人看的小兽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她分不清时日,但,大约是小东西一岁的时候,院子里来了两个杀手,那侍女出去,直接被捅死了。萧锦瑟听见,就知道高梦非完了,那是来斩草除根的。她回头看了眼孩子黑漆漆的眼珠,没慌,低声说:“别怕。”也不管她能不能听懂,站起来,到烧水的炉子后面。
第一个人进门,她坐着不动,等那人靠近,忽然踹翻炉子,混乱中近身,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膝击胯下,攥着刀刃抢刀,捅进他喉咙里,拔出来,抖着手,杀第二个。第一刀没杀死,只击倒了,她两手握着刀柄,合身扑上,将那人钉在地上,没力气拔刀了,跪坐着,干脆直接用手抠他眼睛,生生抠了出来,才想起抢他的匕首割喉,杀完了,整个人软在门口的地上,坐在血泊里,手上的、喉咙里的血,也都汇进死人的血里。
她歇了一会儿,还是把刀拔出来,拄着,靠着门框,回头看了眼,孩子缩在床角,不出声。萧锦瑟只听得见自己在喘,在咳,嘴里全是血味,破败的身体只是杀两个人就狼狈到不像样子,能裂的伤口全裂了,手勉强握着刀柄,不敢松,可她自己也不知道,就算还有人来,还能不能再举起一次。
紫陌来的时候,看见她浑身是血,坐在门边,阳光洒了半身,她在光里仰起头,脸上一道旧刀疤,后脑勺往门框上磕,维持清醒,脸朝着门里。走近了,才看见屋里床上有个眼珠黑得吓人的孩子,苍白瘦小。两只孱弱的兽遥遥对望,紫陌走近,在她面前半蹲下来,挡住她的视线,低声:“萧姑娘……你可以当她不存在。”
她很慢很慢地眨了两下眼,视线勉强聚焦,问:“只有你来?”紫陌道门外还有人,这时萧锦瑟刀才脱手,眼已快睁不开了,伸手抓她胳膊,道:“……她姓萧。她是、她是……萧韧。”
中
萧锦瑟回楼里三个月才能下床,却还是用不上力,躺着坐着站着,后背都疼,咳嗽的时候喘不过气,像要把肺腑胸腔都整个撕开。她知道自己完了,养了这么久,走路还要人扶,心里烦躁得很,想让自己装作什么都不在意,才显得不那么无能为力,但最终还是没忍住。夕影和朝露并排挂在墙上,她看了几百遍,终于在紫陌来探视时没头没尾地问她:“他真死了?”
紫陌早等着她问,开口前却还是踌躇了一会儿,才说,夕影是在山崖下给高梦非捡去的,没有尸骨,但……
“山里有老虎,有狼,”萧锦瑟眼睛直直看着床帐顶,都不问是哪座山、什么方位,淡淡地接紫陌说不下去的话,“摔下去,见了血,野兽来得比什么都快。没意义。”
紫陌就不说了,停了会儿,跟她说江湖上的局势,洛阳城里风云变幻好几轮,如今听雪楼大不如前,杀高梦非,也多亏了外援,不过现在倒还稳得住……说着说着,萧锦瑟忽然看向门口,萧韧被一个风情苑里的年长教习领着,跌跌撞撞往这边走,叫阿娘。她应了一声,却没跟孩子说话,忽地问:“什么山崖下,山里有虎吗?”
紫陌说,万安山。她哦了一声,重复:“万安山、万安……好像是有的。”接着就不说话了。萧韧走到床前,仰头看着她,拉住她衣角。她没什么反应,紫陌看着,笑了笑,转开话题:“你取的名,是哪个字?”
“坚韧的韧。”她顿了顿,低头看了眼,手动了一下,没抬起来,也就算了,“小名就叫阿刃,刀刃的刃。”
其实后来萧锦瑟能走路了,还提过一次万安山。然后紫陌跟她说,万安山里新崛起的势力,头目姓晋,人家叫他晋先生,杀高梦非的时候帮过忙,但不喜与外界接触,听雪楼几次试探,都被挡了回来。萧锦瑟默了默,道:“有恩,罢了。”从此不再说。
那时候,阿刃还是瘦小,身体不好,尤易风寒,肠胃也弱。俗话说三岁看老,她三岁的时候,不叫不哭,不让陌生人碰,盯着人看的时候,冷冷的,不讨喜。萧锦瑟带着她在风情苑的偏院养病,不再接听雪楼的权柄,几乎不见楼里的人,但还有极少数旧部知情。这天紫陌来,就是跟她说,前日钟木华想告老,金盆洗手,来拜别旧主,她昏睡着,没见到,倒是见到了阿刃,见过了,临别前,极郑重地告诉紫陌,将来若有用得上之处,要召回这一把老骨头,万死不辞。
萧锦瑟沉默很久,盯着阿刃看,阿刃定定地和她对视,四目相对,最后还是萧锦瑟先笑了一下,移开视线,跟紫陌说:“哪日你有空,带她去邙山上看看。”
至于紫陌怎么领着她去“看”那个坟头,她又知道什么,萧锦瑟后来没问过,阿刃也没跟她说——也许,要等到她后来学写字了,能把自己那个相当复杂的名字写得稍微像样点了,才会知道,坟里那个尸骨无存的人,在碑上留的名字,也姓萧。
阿刃七岁那年,萧锦瑟亲自教的她练刀。说是亲自,也不完全,毕竟她当初伤得太重,右肩穿透过,反反复复地裂开,后背又是大片的疤,甚至十指指甲都被撬过,大多数没长好,握不住刀,挥不动臂。她只能指点,但……即使指点,萧锦瑟也知道她不算个好师父,她的刀是跟萧忆情学的,可她自己也没学明白,早些年,萧忆情看她实战就皱眉,嫌她急,嫌她乱,后来不嫌了,也不是她改好了,只是他认命。可是话说回来,不论适合不适合,倘若阿刃将来要握住墙上那两把刀里的其中任何一把,都只能是萧锦瑟来教。
可是阿刃真的适合用刀吗,她体弱,比萧锦瑟当年去雪谷的时候更甚,虽然倔,但又倔得更内敛。她在院子里练得费力,连紫陌这样不会武的,也不止一次听人说过了,试探着跟萧锦瑟提:“阿刃力气小,是不是……也试试剑?”
萧锦瑟抿一口温热的药茶,默了良久,似乎陷入回忆,长长出了口气,但正要说话时,阿刃走过来。她心里想,当着孩子的面,说我哥也如何如何想过我学剑,倒真有点不好意思,稍稍一迟疑,阿刃先开口:“我要学刀。”
她省事了,朝紫陌一挑眉,无声地说:看吧。心里又想,我小时候也这样。不过最后,萧锦瑟说出来的是:“夕影刀法,她学得挺像那么回事。”
倒也不是萧锦瑟一厢情愿,两年后,她带着阿刃第一次正式出现在听雪楼,楼里旧人都认得出来。如今听雪楼由南楚执掌,萧锦瑟没多问,也不动气——她现在不能,真要动气,能咳得吐血晕过去。她就只是带阿刃来,把夕影的传人引向一个更适合步入江湖的领地,看过了,也就够了。
回去路上,马车里,她问阿刃在想什么,阿刃说:“我不喜欢这里。”萧锦瑟沉默了好一会儿,低声:“这儿以前不这样。”
车程不久,不等她做好心理准备去说从前如何,就到了。阿刃跳下车,伸手扶她,却忽然看向另个方向,怔了怔——那里有个男人,直勾勾看着她,但不是敌意,而是……惊惧?他往前迈了一步,阿刃已经解下刀,没出鞘,横在身前,也挡着萧锦瑟。萧锦瑟自己下了车,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忽而咳嗽起来。
那人还是走近了,阿刃皱眉,刀又往前挡了挡,问:“你是谁?”
“我姓晋,万安山晋无名……”他似乎是下意识地答,起初是怔怔地看阿刃,然后视线转到萧锦瑟脸上,看着她咳得厉害,神色越发复杂,终于在她转身要走时,脱口道,“夫人,我……我十年前失忆过。”
真是奇怪……这样的话,竟也说得出口。他以为自己想说的是“我们可曾见过”,但不知为什么,居然会将十年间从未提及的秘密就这样唐突地说出来,好像迫不及待地要同她解释清楚。可她没接那句话,背转身,抓了一把女孩的胳膊:“阿刃,去、去找你紫姨,万安山……咳咳、咳咳咳……”
“万安山的晋先生,我知道。”她应了声,冷冷地瞪了那人一眼,走出去好几步,不放心,回头看了眼。萧锦瑟左手扶着门框,还在咳,右手掩口,掌心里大概已经有血。那人没靠近,还站在原地,依然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阿刃跑过去叫人,再跑回来,自己也喘得厉害,把萧锦瑟半扶半架着带走了。而后紫陌才追出来——尽管阿刃提醒过,她看见那张脸,还是一震,顿了几息,才回神,问:“晋先生可知,这里是风情苑?”那人没答,僵持片刻,她低眼一礼:“先生是客,请进来饮茶。”
他进去了,紫陌说声“稍待”,便留他一个人静静坐在茶室里。不知为何,他坐在这里,不安乃至于悚惧的心绪都慢慢凝定下来,然后想,那个女孩,很像我,她身后的那个人……我认识,我不该忘记的。
可他想不下去,无论如何都记不起她是谁。默然良久,换了思路,这里是风情苑,风情苑的紫夫人认识他,露出见鬼一样的表情;风情苑在洛阳多年,是听雪楼的势力,他曾经极不愿意接触听雪楼的人,但是知道,听雪楼楼主十年前死在万安山……而他十年前,失忆时,也在。
一炷香的时间后,紫陌再进来,他问:“我是萧忆情,她是谁?那位……阿刃姑娘,今年多大了?”紫陌没答,过了会儿,才问:“我该称呼楼主,还是晋先生——楼主不该问她是谁的。”
“是,可我得知道。她名字里,有没有一个晋字?”他沉默了很久才出声,抬眼看紫陌,眼神哀恸,没有等回答,径自说下去,“十年前我在万安山,山中老猎户救我,我记忆全失,但隐约觉得这个字对我很重要,故只说我姓晋,我……不知为什么,不敢轻易透露自己失忆,所以就那么活了下去。我以为……没人找我,便是前尘都不重要。这些年,我不敢接触听雪楼,有意回避,我想不起来,也不敢想起。可是……”
紫陌静静看着,不说话。他忽而又问:“紫夫人十多年前就认识她吗?”她挑眉,点头。他深呼吸,良久,仿佛鼓起勇气,又问:“她曾经,脸上没有疤,不这样瘦,不这样咳嗽,是……用刀的人,是不是?”紫陌说是,他又道:“我想等她愿意见我。”
紫陌不置可否,走出去。此时萧锦瑟当然不能做那个决定,她咳得太厉害,心绪激荡,已经用了安神的药。紫陌去偏院,就看见阿刃握刀,守在外面,她拉着浑身紧绷的小姑娘坐下,拍拍她的肩。阿刃忽然道:“紫姨,那人长得像我。”她有些想笑,心说不管认不认,也该是你像他,但没纠正,嗯了声。阿刃紧接着再问:“他还没走,他想见我娘。他是不是萧忆情?”
“他在等你娘愿意见他,”紫陌如实转述,“他失忆了。”
“他说过了。”阿刃的神情有点冷,这时候很像,紫陌看她侧脸,心里又叹了口气,可是下一瞬,小姑娘转过头来,到底还是个孩子,问,“紫姨,萧忆情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话本该是萧锦瑟跟她说的,可时至今日,萧锦瑟看起来仍不觉得自己有义务说这个……紫陌垂下眼,说了句“我们楼主啊”,斟酌着,先问:“今日和你娘去听雪楼了?”阿刃点头:“我不喜欢。”
“那里以前不这样。”紫陌说了和萧锦瑟一样的话,“我们楼主很会用刀,也很会用人,楼里人人都敬他,畏他,也信他,只要他一句话,便会不计生死地完成。萧姑娘也信他,可那时候她杀得再凶狠,不是不要命,是相信她只要有一口气回来,楼主就不会让她有事。”
阿刃问:“他能做到吗?”
“他那时候能。”紫陌笑了一下,“你想让他再试试么?”
下
阿刃当时没松口,也没说要去看看。
夜里,萧锦瑟状况还是不好,要人守夜,怕她咳得呛死自己。她醒来的时候看见紫陌,没发出声音,被扶起来喂药,缓过来了,问:“阿刃去睡了?”紫陌答:“她自己也咳,又累了。后半夜婴娘来替我,你安心。”她顿了会儿,问:“外面那个回去了?”紫陌没忍住,笑了一下:“没。”
萧锦瑟盯着她的笑,有点不爽,但只是躺回去,道:“是个人手,别浪费。”紫陌拖着声音答了声好,像哄她,过了会儿,出去,再过了会儿,她就听见屏风外面碎碎的叮嘱,总是紫陌在说,也不听谁应一声,她等着等着,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她醒来,阿刃拿着刀,坐在床尾。萧锦瑟好久没被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瞪过,有点不习惯,好一会儿才问她:“怎么啦?”阿刃语气硬邦邦的:“你若有事,我杀了他。”她哦一声,忍不住教育小孩:“谁教你拿刀杀不还手的人?”
阿刃倒被她问愣了:“他为什么不还手?”萧锦瑟一怔,也才反应过来自己都说了些什么,笑得又咳起来。笑了会儿,紫陌进来说,他走了,万安山还有事要处理。萧锦瑟应声知道了,催阿刃去练刀。
那时候阿刃气得要命,还不知道罪魁祸首当夜就会再来。紫陌问他打算留几日,他答:“她让我守,我先守三夜,三夜之后,她不赶我走,我再安排。”
这夜萧锦瑟没见到他,夜里昏昏沉沉,倒是知道他在。早上醒来,紫陌来跟她说:“他守夜之后,回山,又赶过来,连着两日没合眼了,我安排了个客房。”她嗯一声,不知怎么,心就软了。
也许是因为……活人才要睡觉,而他还活着。那天傍晚,萧锦瑟还随口轻轻地一问:“他吃了吗?”紫陌答:“刚醒,送过去了。”她就不说了。
然而到了晚上,她到底还是没忍住。起初阿刃在,防贼一样盯着那人,她也睡得安稳。但半夜里,醒来,看见他,四目相对,忍不住就轻轻问了一句:“你还不记得我啊?”
昏黄灯下,他看着她,喉结滚动,眼眶红了。她不想看,闭上眼,叹了口气:“我想过,不怪你……我以前不这样,你想不起来,也正常。”
萧锦瑟不等他回答,闭上眼,摆摆手赶人,睡了。他坐在屏风外,心里还久久地缠着她那句话,“你还不记得我啊”,说得很软,不尖锐,但也不是放弃,应该是……撒娇?他后知后觉,听到这个语气的时候,好像是该哄她。
止不住的,小姑娘的声音从他脑海深处响起来:你干嘛不理我,你哪天回来,你自己想办法,盯着我做什么……
“哥。”
“萧忆情!”
他肩膀绷紧了,没动,也动不了,僵死了,没发出声音,只有回忆里往事的噪音淹没他——他就这么记得了,记得她是谁,也记得自己是谁了。而后,他死死盯着床榻方向,目光像能烧穿屏风,浑身都发冷:
她轻描淡写地说“我以前不这样”,可萧锦瑟怎么会是这样的,她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变得在榻上整日整日地咳,嗓子哑得要命,动一动都费力,也握不了刀,活得像是已经死了。
他熬到天蒙蒙亮,阿刃来的时候,便看见这人比昨日状态还糟糕,挑了挑眉,还没问,他已冲出去,找紫陌,问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被俘,酷刑,囚禁,救援,多出来的孩子,极重的伤,长久的病……紫陌没说全,说,“你去问她。”
问了,也没什么意思。他听紫陌说到高梦非,想起高梦非的死,他自己还在完全不知情时本能地出过手,但那又有什么意义?他其实没太想好自己该干什么,只是恍惚地走过去,阿刃出去练刀了,萧锦瑟才吃过早饭,精神还好,在漱口。他站在门口,沉默地看她,她抬头,看了一眼他的神情,怔了怔,接着,就懂了,垂下眼帘,像是点了下头,接着,就把手里的青瓷茶盏朝他扔了过去,没扔准,砸到门框上,碎了。
萧忆情迈了一步,挡在她和门框之间:“你再砸一次。”她低头,咬着牙。他叹口气,走过去,开口转移她的注意力:“别哭——你不是只咳嗽,还有什么,告诉我。”她起初没太抗拒,先把手伸给他:“指甲拔过,长不好了。”
甲床很不整齐,甚至畸形。他问还疼不疼,萧锦瑟答:“不用力没事,握不住刀。”顿了顿,又说:“右肩被夕影钉穿过。”他脸色微微一变,道:“让我看看。”她嗯声,解了衣服,他靠近了些,一眼看过去,却不只是肩膀上的旧伤,靠近后背的地方……萧忆情呼吸滞住,一指按住她肩头皮肉完好的地方,再将领口拉开一点,看见几乎整个后背颜色都不对,瘢痕成了整片色块,几乎是死尸的皮肉,竟出现在一个这样倔强的、他此生见过最活生生的人身上。
萧锦瑟没拦,过了会儿,低声:“别问。”他说好,轻轻将她衣衫拢上,系好,低着头,声音微哑:“还有什么?”
她说没了,又让他去看阿刃的医案。他去了,还是看得喘不过气来。再回来时,萧锦瑟躺在廊下晒太阳,阿刃练完刀才回来,站在她旁边。萧锦瑟偏了偏头:“喏,你爹。认不认随你,但他既然回来了,应该是比我好。”
说完了,又问他:“看完了,怎么样?”不等他答,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教的夕影刀法,教得不好。可她偏要练刀,你能劝,你劝。”
萧忆情看阿刃,像灵魂临水照影,小姑娘还是冷冷的,握紧刀柄。他只道:“夕影是我的刀,等你愿意,练给我看一遍。”顿了顿,察觉她此时显然的抗拒,也不多说,转向萧锦瑟:“我还有事要问你——听雪楼的情况,我问过了。万安山里寒气重,不适合你们。我得回去接手。但我得知道,这些年你不回去,是因为我,还是别的?”
他问这话没避着阿刃,萧锦瑟往身边瞥了一眼,问他:“你回去,是希望阿刃做什么——像你我一样?”他默了一会儿,才答:“由她选。你我也是自己选的路。”萧锦瑟不置可否,转而问:“我呢?”
“楼里新人不认识萧姑娘,我会让他们记住。你如今不能劳累,这一年,什么都别做,但若有大事决策,你要在。”
她挑眉:“陪你开会?我咳得厉害。”萧忆情看着她:“我二十多岁当听雪楼主,也咳得厉害。”她垂眼,良久,点了下头:“行。”偏头,看着阿刃:“你呢?”
“你们都定了,我没得选。”她硬邦邦地回。萧锦瑟一愣,面上有微微的错愕,没接上话,萧忆情先开口:“你有,风情苑,或听雪楼;你若养好病,练武不自毁,还有万安山;和我学刀,十年之内,只凭你自己,江湖无处不可去。”
阿刃低下头,往萧锦瑟身边靠了靠,说:“我跟娘走。”萧锦瑟嗯了声,没再多说。后来,阿刃走了,萧忆情跟她说:“她的敌意是冲我。”她低声:“我知道。”
其实她以为阿刃起码要过三五天才肯练刀给他看,却不料当晚,萧忆情便跟她说起刀法要怎么改。萧锦瑟料想他们该是说了什么,但懒得细想,索性都推给他:“你管,反正她的刀本来也像你。”
阿刃的敌意消解得意外很快,也许只是不显。那时候萧锦瑟开始专心养病,渐渐学着不想太多,待到回听雪楼以后,心态已经好了不少,尤其是偶尔也能在阿刃要去练刀时调侃她:“练得怎样,师父还能要么?”阿刃往往说句“凑合”,她也不多问,转头再去看萧忆情笑话——阿刃来找她的时候他避出去,不走远,也不知道听见没有,萧锦瑟偏要专门转告他一遍:“阿刃说你也就当师父还凑合。”
他不辩,夜里把萧锦瑟托在怀里,她枕在他肩头,上半身略高,肩背也都不受压,很快习惯了十年来难得的舒服姿势。她安稳了,心里就有点躁动,自己还没察觉,萧忆情听出她呼吸不太对,屈指蹭了蹭她脸颊。是有疤的那侧,她忽然抬头:“这也是夕影划的。”他没答,直接低头吻了她的唇。
他还不太敢动,怕她咳,或拉扯到哪里。小心翼翼的,最后还是用手,像给猫梳毛,揉舒服了,猫就懒懒地趴在他身上睡觉,他也就浅浅睡一会儿。后半夜听见隔壁咳了,轻手轻脚起身,拿软褥替代自己的位置,低声:“阿刃咳了,我去看看。”萧锦瑟哼两声,接着睡。他披衣过去敲敲门,没人应,过了会儿,声音轻了,他听着不是忍下去,是真好些了,再回来。
猫他要养,孩子也要养,正如听雪楼得稳住,万安山同样要留作退路。而萧忆情就擅长这个。将近一年时间,萧锦瑟的咳嗽好了很多,平日不受寒、不激动,便不怎么显;依然握不稳刀笔,不能久坐久站,右臂也抬不起来,但看上去早已不像个快死的人——也就是那个时候,阿刃才又想起来,当年紫陌同她说,萧锦瑟不是不要命,是信她只要有一口气回来,楼主就不会让她有事。
她也许信了,也许还没全信。有天萧锦瑟看她练完刀,随口评点了一句“小心腿抽筋”,接着就看见她神色不太对。萧锦瑟挑眉:“已经抽了?”阿刃表情更怪,她就不说什么了,午后去问萧忆情。萧忆情看她一眼:“嗯,跟你小时候一样,半夜疼,又不肯叫人。”
“……我那时候还觉得我是你捡来的,”萧锦瑟顿了会儿,慢悠悠地说,伸手张着十指,让他揉药膏,想了想才说下去,“后来每次疼了你都来,挺可靠的,我就开始想,我好像也能叫你哥。”
萧忆情眼都没抬:“你那时候没叫过。”从她右手揉到左手,忽然想起什么,还是没抬头,但问:“你是不是觉得阿刃也认了?”她笑出声来:“我才没说。”
偏偏阿刃就这时候过来了。往常他点一点头,回避,但这时候萧锦瑟手指还伸在他掌心里,索性没抬头。阿刃先叫声娘,顿了顿,随口、顺口,把他也捎带着叫了:“……爹。”
萧忆情不动声色,嗯了声,警告地瞥了萧锦瑟一眼,让她把过于明显的笑意憋回去。阿刃不自在地低着眼,没注意,她刚从风情苑来,顺道帮紫陌带个信,送到了便走,临出门,萧忆情喊住她:“萧韧,桌上的剑谱,拿回去看。”
她拿了,走了,萧锦瑟总算能相当放肆地开始笑:“就嗯一声?你还挺能装没事人。”他没什么表情:“她都装得像没事,我为什么有事?”她接着笑,他无奈,捏捏她的指尖:“……要笑就笑,不许当她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