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芒果味走马灯

2025-04-28

“芒果又要往下掉了……是不是越结越多?我们刚搬来的时候,明明还只有一点点……”

“那叫一点点?”

“不是一点点吗……我们拍过照的,你找来看。”

“好。”


南洋的晚风里,萧锦瑟躺在藤椅上,忽然想到她还很稚嫩的时候……十三,还是十四岁?还在青楼里呢,被某个豪绅看上,但抓花了他的脸,被按着打。老鸨连她最值钱的那张脸都顾不上避着了,她也没示弱,对打,跑到大厅里去了,被拽着头发往回拖,然后,热闹席间,远远的,一双沉静的眼睛看过来。

那时候她一边想,啊,抓住了,完蛋了,一边想,看着也没比她大几岁,年纪轻轻就来嫖,装什么装。

然后那个少年就走过来,说,放开她。

她眨眨眼:哦,长得还挺好看的。

再然后她就被萧大少领回去了,似乎不是不行,那种“咬了一口好吃的苹果,但发现果肉里露出半条虫”的“不是不行”。结果她都快说服自己了,那人却一直不碰她。她想来想去,只能猜出他是买来送人。

可她都表现得那么疯了,他还想送人,天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自己倒是不怕死,可是……她跑去敲他的门,跟他说,你救了我一命,我不想害你,劝你别拿我讨好别人,没好处,会出事。

他听了,没忍住笑了一下,问:“所以你不是来求我,是来提醒我的?”她说对啊,他就又笑,笑得她有点不确定了,问他:“你想让我做什么?”他反问:“你想学什么?”

她想也不想,说打架。他露出很有意思的表情,问为什么。她答,你们男人有手艺就能凭本事立足,我是女的,我要先打得过,才有人听我说话。其实还有半句没说,那人看着像个小军阀家里的大少爷,很能管事的那种,被他安排学打架,一定很赚,能学到真东西。她没猜错——他挑眉,像被说服,慢慢鼓了两下掌,问,敢不敢杀人,学手枪如何?

学手枪好啊,后来她也真杀过人:他说是叛徒,当众让她杀,她就杀了,血流到她脚底下,她退了一步,退晚了,地上留半个红红的鞋印。然后她又去他书房,问那人为什么该死。他问,你怕杀错人吗?她摇头,说不是,你要我杀,我就杀,但我要知道我做了什么。他又笑,不知道为什么,记忆里萧忆情总是朝她笑。

她也不止学了打架和杀人,还读书,十六岁那年,他给她一张试卷。她坐下来写完,他拿去给报社的朋友看,隔两天和她说,写得不错,再隔两天,跟外面讲,李叔和南京政府交涉,他还年轻,不懂什么,要送妹妹去上海念大学。

上海好繁华,她一开始怕,在各种各样的纸上签字写萧锦瑟,萧字笔画好多,让她没有一点写自己名字的亲切;后来,去大夏大学读新闻系,见得多了,渐渐不怕了,什么都不怕。九一八之后没多久,还被特务处抓过,当时也没太怕,只过了一晚上,就被送回萧公馆去。

萧忆情在门口等她,用大衣裹住她,她眼前一片黑,模糊地听见一句“添麻烦了”,回家之后,恐惧才后知后觉地往上冒,抱紧他,至今都能回想起那个时候的心跳如雷震,然后她抬头,差一点点就要吻他,可他先吻了她的额头。她颤了一下,呼吸急促起来,很浅很浅地,唇碰了一下,接着她低低地说,你讲送妹妹去上海念大学的时候,我还没反应过来,但第一次看见身份证件上写你的姓,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打算碰我。

时代变了,中华民国不许兄妹结婚,堂的不行,表的不行,亲的从来都不行,认的也不行。但没影响他们地下恋,做料子很好的旗袍,暗红的,浅蓝的,余料给他做领带,一起去拍相片。

他还给她买首饰,金的,银的,宝石的。她大学毕业,去《申报》做记者,次年总编就死了,那段时间她自己也在用化名写些不忍不写的文章,不是没被盯上过,偶尔也因风吹草动吓得不轻,真有一次跑过长长的暗巷,不记得在哪里撞了一下,回去才知道那枚法国胸针磕掉一粒角落里的小小祖母绿。

后来……就有人劝她,别和那个资产阶级哥哥走太近,她没出声。那时候萧忆情暗中给不少地下党办过假身份,也出钱,说话的人也该隐隐听说过。再后来,她就常常被退稿,有一篇嘲讽怀旧艺术小品文的稿子没发出去,压在抽屉里小半个月,她本来很喜欢,还是自己烧掉了。

上海沦陷的时候,租界也乱得要命。她被军统绑架了,起初是关着,问话,不让睡觉,说找她家里要钱,后来想想,她大概错在太镇定,被怀疑是地下党,又没等到赎金,转押了,审讯。被抽鞭子、电击和拔指甲的时候她最怕的事情是萧忆情死了——否则怎么会不来?听说自己要被押解到南京的时候,她已不太在意自己的死活,卡车上罩一层篷布再封一层铁皮,空气浑浊,车开得不太稳,颠得她想死都不连贯。

萧忆情还是来了,劫了车,把她抱下去,第二天傍晚上了偷渡的船,再四五天时间,到香港,落脚在港口的小破旅馆,霉味能灌进身体里。次日萧忆情出去卖了怀表,回来带她换了个住处,那时候她没敢问发生了什么,但看他们的小行李箱也知道,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体面的旗袍、体面的首饰、体面的上海,全都没有了。


后来她才知道那枚磕坏的胸针还留着,磕坏了,不值钱了,至今都在……萧锦瑟其实想喊一声,让萧忆情翻照片的时候顺便也把那枚胸针,以及他从上海带过来的、用她最喜欢的一件暗红旗袍的余料做的旧领带也找出来看看,但很困了,懒得开口,她没说,又陷进回忆里去。


才到新加坡的时候,他去求人,还是以前帮着办假身份才来了南洋、如今站稳了脚跟的人,然后在牛车水找到干净的住处。那天晚上她洗完澡,头发还湿着,一边绞,一边忍不住地哭,最后自己都很不好意思,却憋不住地跟他说,哥,我想要钱。

他说了好。萧忆情答应她的事情总是能做到的,过了两个多月,他们租独立的小楼,楼上住家,一楼开杂货店,卖日用品,兼作修理铺,从前拆装手枪的本事拿来给人修钟表。然后萧忆情带她去做新旗袍,选了她进门只看了两眼就没好意思再看的胭脂红细缎,量完了,他看一眼,跟裁缝阿嬷说不要省料子,阿嬷拉着尺,不服气地教训他,说小姑娘好瘦㗎,看她抿着嘴低着头,又补上一句,瘦骨仙嚟嘅。

她伤才养好,旗袍慢工细活地做了大半个月,她去穿上,放量还是充裕,飘飘荡荡的。那天他们去桥北街逛金铺,买了一对细细的金手镯,反光,晃晃悠悠。半夜下雨,新加坡的雨下得又急又大,刮风的时候横着飘,到处弥漫湿气。雨声里她睡不着,问以后呢,他说买第二间铺子,买地,买首饰,每季都要做新衣服。一边讲,一边亲她的耳垂和锁骨。

也就两三年,等到日军南侵,又要逃。珍珠港一炸,就带着黄金,伪装成难民,去澳大利亚。才到达尔文港没多久的时候,不记得是因为什么,她忽然问起来,在上海,最后那几天,他在做什么——她声音很软,不是委屈,是单纯的不明白,论理,那笔赎金,他该是拿得出来的。她一直都没想通这个,只是之前没敢问。

何况他也不想说,他若是愿意,早该告诉她了……可是他沉默很久,还是慢慢坦陈:在凑钱,能卖的都卖了,不够。你出事那天早上,地下党来要了一笔钱,数目太大,现金都给了。后来,就知道已经转押了,只能另想办法,买消息,买身份,还有船票……晚了,对不起……对不起。

那时候她答的什么?萧锦瑟不记得了,但是旧煤油灯照着便宜啤酒,黄色的光,在海风的味道里荡。

民国三十五年夏天,回新加坡,重操旧业,那年冬天,又开始做新衣服。三十七年,搬到两层半的小楼,院子里种一棵芒果树,还能养花。小货栈注册成贸易公司,萧锦瑟签完字,穿着素色旗袍,抱着一叠文件,在港口贸易局的老式木楼下,萧忆情叫她:“小老板娘,回家。”

那时候就打算在新加坡落脚了。后一年,听说新中国成立了,彼此都不说要回去。那天夜里她做噩梦,梦见军统的审讯室,到处是霉味和铁锈味,她想开口,又下意识地告诫自己不要说,想喊,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就这么惊醒了,身上全是冷汗,攀着萧忆情,亲他,像怕他消失了。他按着她的后背,一下一下地顺着脊骨安抚。

在她把脸埋在他肩窝里,压抑不住哽咽的时候,听见他低低地,像叹息又像梦话般地说:“只要三天……那时候,要是错开三天,就够了。”她愣了一下,抬头,在朦胧的泪光里看他,而他垂着眼,接着往下说:“四号下午就去兑港汇,五号上午去虹口,那批货能腾出三千现大洋,要是五号、六号才出事,再拖一天,把松江路的房契典当了,就凑得出来,来得及……”

她听着那些时过境迁、已经变得陌生的地名和资产,很久没说话,然后慢慢意识到,那不是他现在才想的,是十多年前,在上海,在船上,在香港,最绝望最懊悔的时候,一遍一遍推演过的……到了今天,都没忘记那个明明没有机会实现的可能性。

可他本来是从不会为覆水难收多费心思的人。她眼底还有泪,但哭不下去了,心里又酸又软,更紧地抱着他,一遍遍地跟他说,没关系的,哥,真的没关系的。

日子是会变好的……五八年,他们手牵手去买了小空调,问能不能今天就上门装,装在卧室里,当晚凉风吹得新床单蓬起一块。六五年,坐在阳台上,看港口放烟花。又过了将近三十年,院子里的芒果树上,芒果结得很密很密,几乎有点野蛮了,一年好几个月的时间,整个院子都浸在芒果味里。

查出过一点小病,但治疗得很及时,没什么事。

她怕铁链声,家里的门锁是最静音的那种,出来进去,都轻轻的。

还是会做旗袍,腰身又细了,裁缝阿嬷的女儿还说她瘦骨仙。

阳台上风很大,但是软的,很舒服,最适合躺着睡觉。

想和他一起躺着……可是萧忆情不在这里,啊,没关系,没有走远,只是在房间里面找相册,是不是前两天收拾账本的时候收乱了,怎么感觉已经过了很久、久到她把这一辈子都又活了一遍,还是没找到?其实她记得那张相片的,五十年代初,穿很素的浅色旗袍,在还很稚嫩的树边,扭头朝他笑。


“锦瑟。”

“锦瑟?”

“睡着了?”

……

长久的沉默。

……

港口的汽笛声。

……

“医生,请来一趟。我太太……走了。”

……

“好的。”

“好的,谢谢。”

“她怕麻烦,简单一点就好。”

“谢谢。”



天呢,居然有民国paro。首先声明本人对民国、抗战、南洋全都一无所知,谢谢gpt老师助力。想到当事人恋爱第一年确实住在牛车水,感觉还是值得写一下。

其实本来还有个穷鬼线,指一生匿名给老中送了四千银洋,呃,我以为我有钱才会捐的,最后gpt跟我说老头老太太衣服打补丁,吓得哭了,一边哭一边大叫我就不能想要钱吗,gpt说可以呀你想不想跟萧忆情说,你说你想要钱他就会出去给你抢的。我:?好……?谢谢,萧忆情无所不能。然后我们就活了八十岁,甚至可以吹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