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阑干

2025-06-28

噩梦和春梦,都是我的脸吧?

萧锦瑟整个人挂在刑架上,衣服和皮肉都破溃,乱发被血泪与冷汗黏在脸边,仰着头,眼里有恨,却在笑,从喉咙里喘出来的惨笑,笑得浑身发抖,锁链也一阵阵地响,边笑边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叫他名字:“萧忆情……萧忆情……我在等你,你负我。”

而后她偏了偏头,刑架上有根突出的铁杆,生锈的端头尖利,她的太阳穴撞上去,血水淋漓而下,脸色迅速变得青灰,瞳孔散开,笑意还在嘴角,如同对他最刻毒的诅咒。

萧忆情悚然睁眼。

屋里一片漆黑,他胸闷心悸,一时喘不过气,掌心幻痛,仿佛还在地牢里,大脑空白地徒手掰着铁链,试图将她钉死在刑架上的身体摘下来。

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不是晚在他站在地牢门口的时候,看着她的惨笑和恨得炽烈的眼神,犹豫了一瞬——他当时怪自己没能拦下她,但事后想想也明白,不是因为那个。

他身后跟了人,她看见了。先前高梦非叛乱,萧锦瑟断后被俘,他买通内应,已晚了一步,当时便已知道她的日子难过,倘若表现得在意,内应必然怕他秋后算账,于是他说她是弃子而已……可那时候萧锦瑟是怎么想的?她也许看得出那人有问题,却只是一次又一次地被凌虐毒打,坚信若是他派来的人必不敢为此,到头来真相大白,便全完了。

她以那样惨烈的方式死在他面前,从此他只要一闭眼,就看见她的血。如今已是三七,他每每惊醒,胸腔痛得似要裂开,喉咙里都是腥气,可那张脸没有一夜肯放过他。

不能这样下去。听雪楼主从不是什么好人,端居高位,弃了一步废棋,也是局中应有之意,不然,她就白死了。

于是萧忆情让人配了安神汤。次夜饮尽,然后得一夕安枕。他甚至做了个久违的,极其安稳的梦,梦里她披散着顺滑的乌发,只穿一条黑金襦裙,歪在他怀里,裙带散开,呼吸拂在他下颌。他吻她,满怀鲜活灼热的肢体,那时候他已经知道是梦了,但没醒,不肯醒,只是用力地拥着,缠绵。

醒来腿根上一片冷腻,而他甚至没心情鄙弃自己。这没什么好羞耻的,反正他早已经够脏了。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处理干净,起身,把自己塞回听雪楼主的壳里去。

这样好的药,他理智尚存,知道不能多用。于是更多的时候还只是噩梦罢了,或者缠绵的春梦刚开了个头,就又转成她一头撞死的画面。

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她一次又一次地撞死在他面前,那么决绝,死志像尖利的锈铁。而他狼狈至此,也开始放任自己软弱,贪恋春梦。那时候紫陌从风情苑给他送来一只箱笼,萧锦瑟从前放在听雪楼的东西都在内乱中遗失了,唯独搁在风情苑房里的,更艳丽的衣裙首饰,还在这里,他开箱看了,后来那些裙钗接连出现在他梦里,他意识到那些梦境没有什么虚构的成分,全出于他活生生的回忆。

他们曾经有过那样的日子……现在他却只在梦里记得起来。更糟糕的是梦也会消失,整整三夜,没有噩梦没有春梦,甚至他根本没能合眼,盯着床顶,好像整个人都是空的,忽然就放弃了。

萧忆情当然知道自己不配想她,可他放弃了,他低低地叫了声锦瑟,泪从眼角落下来,他没再出声,哽咽也没有,却在心里沉默地嘶吼,我好想你,我好想你。

眼泪流干了,意识变得模糊。她穿了一条绿色的裙子,眼睛像春天的月亮。他吻她,然后她退了一步,他想,是了,他知道要发生什么了。

她说萧忆情,他说是的,我负你。她浑身是血,仰起头,噗嗤一声,血溅了他满脸,也从她脸上,像屋檐下的雨水般滚落。

胸口钝痛,他睁眼,屋里还是黑的,眼前却仿佛还有血红。他知道自己在梦里第一次站着没动,只是平静地看她死在面前……很难说他是不是有朝一日会疯,或者已经疯了。

疯了又怎样呢,听雪楼主作为听雪楼这个庞大怪物中一块运转正常的齿轮依然有条不紊地处事,他夜里疯不疯,私下里活成什么样,都无所谓。白日腰背挺直,像丢了鞘的刀,眼睑微肿,但眼神冷得麻木不仁。可是房门合上,就没有刀了,只剩还能攥着刀的一条废铁。

心头像压着巨石、疼得厉害的夜里,他往往觉得自己会死,用指节死死抵着胸口,侧躺着,蜷起身体,像弓着背的重伤的兽类。身体痛到极点,理智已经没了,他会放纵自己幻想,她那天只是太疼,疼得疯了,才会求死,倘若有机会冷静下来,想开了,还是会原谅他,依赖他,信任他,依然爱他。

然后那阵心悸过去,钝痛慢慢往下坠,坠得他呼吸重新慢下来,理智也回笼,他想起那个眼神,像火在烧。

他负她,她恨他。

可她心软啊……萧忆情自知无耻地放纵自己用死人不能明说的话来安慰自己,但这明明就是事实,她心软,一直都是,她的恨也是出于爱,如今若在天有灵,看见他,会说我恨你,也会红着眼眶说别这样、你别这样了。

他就这样在爱、回忆和想念里熬了五年,五年后,第一次有了一个并不出于回忆的梦。那天他心跳很快,呼吸也急促,冷得麻木,但还是被黑暗吞没,然后他看见她,站在刑架前,但自己走下来,到他面前,满脸是血,满眼是恨,还有近乎刻毒的笑意,带着报复的快感,问:“楼主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他没有说话,呆呆地看着她,她笑起来,像是死前,但更高兴一点,接着问:“春梦和噩梦里,都是我的脸吧?”

那张脸恨得扭曲了,但鲜活,泪水从满是血与灰的面颊上蜿蜒而下。萧忆情盯着她,看得怔了,无意识地浑身发抖,但点头,想抬手,觉得自己忘了呼吸,只有喉咙里破碎的喘息和呜咽,狼狈不堪地叫她名字,再艰难地说对不起。

她看了他很久很久,那张脸也慢慢平静下来,只剩下深切的疲惫。萧锦瑟终于叹了口气,又走近了一点,低声:“够了……这样就够了。”她伸手摸他的脸,拇指在深陷的眼窝边抹去泪水,指腹温暖,再移下去,双手抱住了他,顺着形销骨立的脊背,轻轻摸了几下。

“没事了……没事了,哥。就这样吧。”

他胸口忽然有种久违的轻松,心跳缓下来,周身的疼痛都如同潮水一般退去。他还是想说对不起,想不出除此之外有什么可说,然而开口,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叫她名字,带着哭腔,又渐渐平复,像叹息,变成呢喃。

萧锦瑟还抱着他,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唇轻轻蹭着他的唇,指腹摩挲他的鬓角,哄得他全然平静下来,低声说了最后一句:“我们走吧,没事了。”

没事了,也不用再说什么对不起……这一生中,所有的爱与恨,就到这里了。